群魔

第十五场景

在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府第。

斯塔夫罗钦上。他大惊失色,上场犹豫一下,原地转了一周,又从背景消失。格里高列耶夫和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上,二人都极度不安。

斯切潘 她见我到底要干什么?

格里高列耶夫 我也不知道。她让人叫您立刻来。

斯切潘 一定是追查。如果她得知了,她永远也不会宽恕我的。

格里高列耶夫 究竟谁来追查呀?

斯切潘 我也不知道,看样子是个德国人,他颐指气使。我不免过分激动。他讲话,不对,是我讲话,我向他讲述我的一生,我是说从政治角度。我过分激动,但还很自尊,这一点我向您保证。然而,我怕是当时流了泪。

格里高列耶夫 当时您就应当让他出示审查的命令。对他讲话口气要硬。

斯切潘 听我说,我的朋友,不要泄我的气。人倒霉的时候,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听朋友说自己干了蠢事。不管怎样,我采取了预防措施,让人准备了保暖的衣服。

格里高列耶夫 那干什么?

斯切潘 哼!如果他们来找我……现在就是这样:人家一来,就将你逮捕,然后送往西伯利亚,或者更坏的惩处。我还往坎肩的衬里缝了三十五卢布。

格里高列耶夫 根本不是要逮捕您的问题。

斯切潘 他们大概收到了从圣彼得堡发来的电报。

格里高列耶夫 针对您的?可您什么也没有干哪。

斯切潘 嗳,嗳,会把我抓走的。押往苦役犯监狱,或者,把我关进地堡里就不管了。

他放声大哭。

格里高列耶夫 瞧您,冷静点儿嘛。您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您为什么害怕呢?

斯切潘 害怕?嗳!我并不害怕。总之,去西伯利亚我也不怕,不怕。我怕的是别的事,我怕蒙受耻辱?

格里高列耶夫 耻辱?什么耻辱?

斯切潘 挨鞭子!

格里高列耶夫 怎么挨鞭子?您真叫我担心,亲爱的朋友。

斯切潘 对,他们还用鞭子抽你。

格里高列耶夫 他们为什么要用鞭子抽您呢?您什么也没有干哪。

斯切潘 正因为如此,他们会发现我什么也没有干,就要鞭打我。

格里高列耶夫 您见过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就该去好好休息。

斯切潘 她会怎么想呢?她一听到蒙受耻辱,会有什么反应呢?她来了。

他画了个十字。

格里高列耶夫 您画十字啦?

斯切潘 唔,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不管怎样,什么也不应当忽视。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上。二人站起来。

瓦尔娃拉 (对格里高列耶夫)谢谢,我的朋友。您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对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请坐吧。(格里高列耶夫下。瓦尔娃拉走到写台字前,迅速地写了一张条子。这工夫,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坐在椅子上骚动不安。她写完了,便转过身来)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们彻底分手之前,还有一些问题要解决。我开门见山。(他坐在椅子上身子矮了下去)您住口,让我讲。我认为自己作出过保证,就要给您安排一千二百卢布的年薪。我还要添上八百卢布,以备特殊花费之用。这样您够用了吧?我觉得这不算少了。您拿了这笔钱,想到哪儿生活都成,去彼得堡,去莫斯科,还是出国,就是别留在我这儿。您听明白了吧?

斯切潘 不久之前,我听您亲口提出过另一种要求,也同样急迫,同样武断。我遵命了。我装扮成了未婚夫,出于对您的爱,跳起了小步舞。

瓦尔娃拉 您没有跳舞。您来到我这儿,扎了新领带,上了发蜡,还洒了香水。您急迫地想结婚,这从您脸上就看得出来。请相信我,实在不太雅观。尤其对方是一位少女,几乎是个小姑娘……

斯切潘 求求您,不要再说了。我去收容院行吧。

瓦尔娃拉 一个人拥有两千卢布的年薪,是不会去收容院的。您说这话,是因为有一天,您儿子开玩笑提到收容院;顺便说一句,他可比您所讲的要聪明。不过,收容院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接收将军。您到那儿可以打惠斯特牌……

斯切潘 不谈了……

瓦尔娃拉 不谈了?现在,您变得粗鲁啦?既然如此,不谈就不谈。事情也通知您了:从今以后,我们就各自生活吧。

斯切潘 就这些?我们二十年交往,就剩下这么一点儿?这就是我们的诀别?

瓦尔娃拉 还提这二十年!二十年的虚荣和鬼脸!就连您给我写的信,也是写给后世的。您不是个友人,而是个文体优美的作家!

斯切潘 您这话像我儿子说的。看来他影响了您。

瓦尔娃拉 我这么大年龄,难道还不能独立思考?这二十年,您为我做了什么?您甚至拒绝看我给您弄来的书。您又不愿意还没有看就还给我,而您根本就不看,结果让我等了二十年。事实上,您忌妒我智力的发展。

斯切潘 (绝望地)怎么可能为这么点儿小事儿,就一刀两断!

瓦尔娃拉 就说我从国外回来,要在西克斯图斯神像前向您谈谈我的感想,您都不屑于听,只是微微一笑,摆出高人一筹的样子。

斯切潘 我笑是笑了,可是样子没有高人一筹。

瓦尔娃拉 其实这也没什么!这幅西克斯图斯神像,只能引起像您这样几位老者的兴趣,这是显而易见的。

斯切潘 显而易见的是,听了这残忍无情的话,我就不得不走人了。现在请听我说,我这就去拿行乞的褡裢,放弃您的所有馈赠,徒步走完这一生的旅程,或者给一位商人当家庭教师,或者饿死在篱笆之下。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怒气冲冲地站起来。

瓦尔娃拉 我就算定是这么回事儿。多少年来我就知道,您只等待时机败坏我的名誉。您能够一死,但只是为了让我的家庭受到诽谤。

斯切潘 您一向看不起我,但我终此一生,也要像忠于心上夫人的一名骑士。从这一时刻起,我再也不接受您的任何礼物,我要无私地为您增光。

瓦尔娃拉 这倒是新鲜事儿。

斯切潘 我知道,您从来就不尊重我。对,我是您的寄生虫,有许多弱点。然而,过寄生的生活,从来就不是我的行为的最高准则。这是自然形成的,我心中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我一直这么认为,我们之间有点儿什么东西,是超越吃喝的,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无赖。好吧!现在上路,以弥补我的过错!相当迟了,已是深秋,田野弥漫着大雾,老年的冰霜覆盖了我的道路,在呼啸的风声里,我听到了坟墓的呼唤。不过,还是得上路!噢!我要说别了,我的梦幻!二十年!(他泪流满面)走吧。

瓦尔娃拉 (她很激动,但又连连顿足)又是些孩子话。您从自私心理发出的威胁,根本就不能付诸实施。您哪儿也不会去,不会去任何商人的家里,还是得由我供养,继续领取您的年金,每星期二接待您那些叫人无法容忍的朋友。别了,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

斯切潘 Alea jacta est.

他冲向户外。

瓦尔娃拉 斯切潘!

然而,他已经无踪无影。瓦尔娃拉原地打转,撕破自己的手笼;继而,她扑到沙发上,潸然泪下。

户外隐约传来喧闹声。

格里高列耶夫上。

格里高列耶夫 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往哪儿跑哇?城里发生动乱啦!

瓦尔娃拉 动乱?

格里高列耶夫 对。谢彼古林工厂的工人,纷纷到行政长官的府邸门前游行示威。据说,行政长官气疯了。

瓦尔娃拉 上帝呀,在动乱中,斯切潘会被抓走的!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让进普拉丝科葳·德罗兹道夫、莉莎、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和达莎。

普拉丝科葳 噢!上帝呀,爆发革命啦!我这两条腿迈不动步了。

维尔钦斯基、利甫廷和彼得·维尔科文斯基上。

彼得 动起来了,动起来了。行政长官这个蠢货,一下子犯了热病了。

瓦尔娃拉 见到您父亲了吗?

彼得 没有,不过他没有多大危险,就是挨顿鞭子。这对他会有好处的。

斯塔夫罗钦出现。

他的领带不整了。

他的神态第一次显得有点疯癫。

瓦尔娃拉 尼古拉,你怎么啦?

斯塔夫罗钦 没什么,没什么,好像有人叫我。不对……不对……谁会叫我呢……

莉莎向前走了一步。

莉莎 尼古拉·斯塔夫罗钦,有一个叫列比亚德金的,自称是您妻子的哥哥,他写了一些不适当的信,说是要揭露您一些事情。如果他真是您的亲戚,请您禁止他再骚扰我。

瓦尔娃拉扑向莉莎。

斯塔夫罗钦 (口气异常自然地)同此人有亲戚关系,我的确不幸。四年前,我在彼得堡娶了他妹妹,列比亚德金家的姑娘。

瓦尔娃拉举起右臂,仿佛要护住自己,接着昏倒在地。除了莉莎和斯塔夫罗钦,众人都急忙围上去。

斯塔夫罗钦 (以同样的口气)现在应当随我走了,莉莎。我们一同去我在斯克沃列什尼基的乡居。

莉莎好似木偶一般朝他走去。正救护瓦尔娃拉·彼特罗芙娜的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这时站起身,朝莉莎跑去。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莉莎!

莉莎摆一下手,制止了他。

莉莎 可怜可怜我吧。

她随斯塔夫罗钦而去。

——黑暗——

叙述者(站在映着火光的幕布前):长期蕴蓄的大火,终于烧起来了。大火真正开始烧起来,是莉莎随斯塔夫罗钦走的这天夜晚。烈火吞噬了位于市区和斯塔夫罗钦家之间的城郊。列比亚德金和他妹妹玛丽娅居住的房子,就坐落在城郊。而且,大火也在心灵里燃烧起来。莉莎出走之后,不幸事件接踵而来。

第十五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