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

第六场景

埃皮法尼街菲利波夫公寓的公用客厅。

基里洛夫蹲着,去拾滚到椅子下面的一个皮球。斯塔夫罗钦上场时,看到他正摆出这种姿势。

基里洛夫看到斯塔夫罗钦进来,便手里拿着皮球站起身。

斯塔夫罗钦 您在玩球?

基里洛夫 这球是我在汉堡买的,可以投掷再拾回来,加强背部力量。我也同房东家的孩子一起玩儿。

斯塔夫罗钦 您喜欢孩子吗?

基里洛夫 喜欢。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

基里洛夫 我热爱生活。您喝茶吗?

斯塔夫罗钦 好吧。

基里洛夫 请坐。您找我有事吗?

斯塔夫罗钦 帮个忙,看看这封信。我曾咬过加加诺夫的耳朵,这是他儿子的挑战。(基里洛夫看完信,便撂在桌子上,注视斯塔夫罗钦)是的,他已经给我写过好几封信辱骂我。起初我回信向他保证,如果他还因为我冒犯了他的父亲而耿耿于怀,我准备向他诚心诚意地道歉,本来我的行为也不是蓄意的,那个时期我有病。他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似乎更加激烈了,这从他给我写的信上的言辞就能看出来。今天,有人把这封信交给我。他在结尾是如何对待我的,您看到了吧?

基里洛夫 对,说什么“挨扇的嘴脸”。

斯塔夫罗钦 挨扇的嘴脸,是这么写的。虽然我不愿意,可是不决斗不成了。我来请您当我的证人。

基里洛夫 我去。见面怎么说呢?

斯塔夫罗钦 首先重申我的道歉,不该冒犯他的父亲。您再说我准备忘掉他对我的侮辱,但是今后他不能再给我写这类信,尤其不再使用如此粗俗的字眼。

基里洛夫 他不会接受。很明显,他要决斗并要你的命。

斯塔夫罗钦 我知道。

基里洛夫 好,说说您决斗的条件。

斯塔夫罗钦 我要求明天全部了结。明天上午九点钟您去见他。约莫下午两点钟,我们可以到场,用手枪决斗。两个垒位相距十米,我们在相距十米的位置站好,一有信号,就朝对方走去。每人都可以边走边开枪,每人三颗子弹。就这些。

基里洛夫 相距十米太短了。

斯塔夫罗钦 十二米也行,但是不能再长了。您有手枪吗?

基里洛夫 有,您想看看吗?

斯塔夫罗钦 当然了。

基里洛夫在一只箱子前蹲下,从里面取出一匣子手枪,放到斯塔夫罗钦面前的桌子上。

基里洛夫 我还有一只手枪,是在美国买的。

他拿给斯塔夫罗钦看。

斯塔夫罗钦 您有这么多武器。这些枪非常漂亮。

基里洛夫 这是我唯一的财富。

斯塔夫罗钦注视他,接着又缓慢地盖上木匣,但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斯塔夫罗钦 (颇为犹豫地)您一直处于同样的思想状态吗?

基里洛夫 (口气自然并当即回答)对。

斯塔夫罗钦 我是指自杀。

基里洛夫 我已经明白。对,我还是同样的思想状态。

斯塔夫罗钦 哦!定在什么时候呢?

基里洛夫 不久之后。

斯塔夫罗钦 看来您很幸福。

基里洛夫 我是很幸福。

斯塔夫罗钦 这我理解。有时我也想过,假设犯了罪,不妨这么说,干了一件特别卑鄙无耻的事儿。好哇,朝脑袋开一枪,就什么也不存在了!耻辱就无所谓啦!

基里洛夫 我感到幸福不是因为这个。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

基里洛夫 您见过一片树叶吧?

斯塔夫罗钦 见过。

基里洛夫 有叶脉,在阳光下绿油油、亮晶晶的吧?是不是很好?对,一片树叶就能说明一切。人生来,死去,各种行为,一切都很好。

斯塔夫罗钦 即使……

他欲言又止。

基里洛夫 什么?

斯塔夫罗钦 如果损害了您喜爱的一个孩子,譬如说损害了一个小姑娘,如果玷污了她,那么也还好吗?

基里洛夫 (默然注视他)您做出来了吗?(斯塔夫罗钦沉默不语,怪异地摇了摇头)如果做了这种坏事,这也很好。如果有人将玷污女孩儿的那个人的脑壳劈开,或者相反,别人宽恕了他,怎么样都很美满。我们一旦知道了这一点,就会永远心满意足了。

斯塔夫罗钦 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幸福的?

基里洛夫 上星期三深夜,两点三十五分。

斯塔夫罗钦猛然站起身。

斯塔夫罗钦 是您点亮了圣像前的长明灯吗?

基里洛夫 是我。

斯塔夫罗钦 您祈祷吗?

基里洛夫 时刻在祈祷。您瞧这只蜘蛛,我正在观赏它,并且感激它这样爬行,这就是我祈祷的方式。

斯塔夫罗钦 您相信来世生活吗?

基里洛夫 不是相信来世的永恒生活,而是相信现世的永恒生活。

斯塔夫罗钦 现世?

基里洛夫 对。片刻。一种快乐,如果持续五分钟以上,人就会死了。

斯塔夫罗钦注视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憎恨的神色。

斯塔夫罗钦 而您还敢说不信奉上帝!

基里洛夫 (口气自然地)斯塔夫罗钦,求求您,不要以挖苦的口气同我说话。想一想您对我来说曾经是什么人,您在我的生活中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

斯塔夫罗钦 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您准时去见加加诺夫。记住,九点钟。

基里洛夫 我会准时的。我想什么时候醒,就能什么时候醒。我上床睡下,心里念叨:七点钟,到七点钟我就准醒。

斯塔夫罗钦 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能力。

基里洛夫 对。

斯塔夫罗钦 去睡吧,不过,先告诉沙托夫一声,我要见他。

基里洛夫 等一等。(他从角落里拿起一根棍子,敲了敲隔壁的墙)好了,他这就过来。对了,您不睡觉吗?明天您可要决斗。

斯塔夫罗钦 我即使很疲劳,手也不会发抖。

基里洛夫 这是一种宝贵的能力。晚安。

沙托夫出现在远台的门口。

基里洛夫冲他笑了笑,从侧门下。

沙托夫望着斯塔夫罗钦,然后缓步走进来。

沙托夫 您把我折磨得好苦!为什么您迟迟不来?

斯塔夫罗钦 您就那么有把握我能来吗?

沙托夫 我不能想象您会抛弃我。我离不开您,想一想您在我的生活中扮演过什么角色。

斯塔夫罗钦 那您为什么打我?(沙托夫沉默不语)难道是因为我同您妻子的关系吗?

沙托夫 不是。

斯塔夫罗钦 是由于涉及令妹和我的传闻吗?

沙托夫 我认为不是。

斯塔夫罗钦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明天晚上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次来只是要给您一个警告,同时请您帮个忙。警告是这样:您有被暗杀的危险。

沙托夫 暗杀?

斯塔夫罗钦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小组要下手。

沙托夫 我已经知道了。您是怎么得知的呢?

斯塔夫罗钦 我是小组成员,和您一样。

沙托夫 您,斯塔夫罗钦,您是他们团体的成员,同那位虚荣心强而愚蠢的仆人为伍?您怎么能做得出来?难道这是无愧于尼古拉·斯塔夫罗钦的壮举吗?

斯塔夫罗钦 请您原谅,您的确应当破除这种习惯,不要把我视为全俄罗斯的沙皇,而您不过是这沙皇旁边的一粒尘土。

沙托夫 嗳!不要再以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了!您完全清楚,他们是坏蛋和仆役,您不能混迹到他们中间。

斯塔夫罗钦 无可置疑,他们是混蛋。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不完全是他们团体的成员。我有时帮了他们,也是出于业余爱好,因为我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儿可干。

沙托夫 还能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干这种事情吗?

斯塔夫罗钦 是有这种情况: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结婚,生孩子,也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犯罪!不过提起犯罪,是您有被杀害的危险,而不是我。至少可能被他们杀害。

沙托夫 他们对我无可指责。我加入了他们的组织。后来我前往美洲,在那里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回来的时候也对他们讲了。我老老实实地向他们声明,我们在各方面看法都有分歧。这是我的权利,我的良心、我的思想的权利……我绝不允许……

斯塔夫罗钦 别嚷啊。(基里洛夫上,他来取走手枪匣子,随即出去)维尔科文斯基如果想象您可能危害他们的组织,他会毫不犹豫地除掉您。

沙托夫 他们叫我好笑。他们的组织甚至都不存在。

斯塔夫罗钦 我也确实推测,这全是维尔科文斯基一个人头脑里想出来的。其他人以为他是一个国际组织的代表,因此都跟随他。而他则有本事让他们相信了,一个团体,就是这样组成的。就这么简单,再以这个团体为基础,说不定哪天还建起一个国际组织呢?

沙托夫 就这个蛀虫,这个无知的家伙,就这个对俄罗斯一无所知的蠢货!

斯塔夫罗钦 不错,这些人根本不了解俄罗斯。不过,总的说来,在了解俄罗斯方面,他们也只是略微比我们差点儿。而且,即使一个愚蠢的家伙,也完全能开枪杀人。因此我来提醒您。

沙托夫 我要感谢您,感谢您在我打了您之后还这么做。

斯塔夫罗钦 不然,我是以德报怨。(笑起来)让您高兴一下,我是基督教徒。反正我若是相信上帝的话,就会成为基督徒。可是吱溜一下,(他站起来)野兔跑掉了。

沙托夫 野兔?

斯塔夫罗钦 对呀,要做一道红酒洋葱炖野味,就得有一只野兔。要相信上帝,就得有一个上帝。

他又笑起来,但这次却是冷笑。

沙托夫 (异常激动)不要这么亵渎上帝!不要笑嘛!抛掉这种口气,换上合乎人情的口吻,讲点儿人话,哪怕您这一生仅此一次!回想一下我动身去美洲之前,您对我说过什么。

斯塔夫罗钦 想不起来了。

沙托夫 我来告诉您。时间到了,该有人把您的真相告诉您,必要时打您,让您终于想起您是什么人。那时候您对我说,唯有俄罗斯人民以新上帝的名义,能够拯救世界,您还记得吗?您说过“一个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罗斯人”,您还记得吗?那时候,您没有说野兔不存在。

斯塔夫罗钦 的确,我似乎记得我们的谈话。

沙托夫 让谈话见鬼去吧!没有什么谈话!唯有一个主人宣布重要的事情,而一个门徒在死者中间复活。门徒,就是我,而您就是主人。

斯塔夫罗钦 重要的事情,真的吗?

沙托夫 对,是真的。不正是您对我说过,如果有人精确地向您证明基督之外存在真理,那您宁愿同耶稣在一起也不要真理吗?不正是您说过,驱使一国人民寻找神的那种盲目的生活力量,比理性和科学还要大。正是这种力量,也唯有这种力量决定善与恶,您也说过俄罗斯人民要走在人类的前头,就必须跟在他们基督的身后……我相信了您的话,种子也在我身上发了芽,而且……

斯塔夫罗钦 我替您高兴。

沙托夫 抛掉这种口气,立刻抛掉,否则我就……对,这一切您都对我说过!可是与此同时,您又对基里洛夫说了相反的一套,在美洲时他向我透露了。您往他那颗心灵里灌输了虚假和否定,将他的理性推向疯狂。您的这个作品,您看到了吗?欣赏了吗?

斯塔夫罗钦 我要提请您注意,基里洛夫本人刚才对我说,他心满意足。

沙托夫 我问您的不是这个。您怎么能对他说一套,对我说另一套呢?

斯塔夫罗钦 毫无疑问,我要从两方面说服我自己。

沙托夫 (绝望地)而现在,您是无神论者了,就不再相信您教导我的吗?

斯塔夫罗钦 那么您呢?

沙托夫 我相信俄罗斯,相信正统,相信基督圣体……我相信救世主第二次会在俄罗斯降临,我相信……

斯塔夫罗钦 上帝吗?

沙托夫 我……我会相信上帝的。

斯塔夫罗钦 好嘛,您并不相信。况且,人能够既聪明,又信奉上帝吗?不可能。

沙托夫 不对,我没有说我不相信。我们全是死人或半死不活的人,没有能力信奉。因此,人必须站起来,首先是您,我所敬佩的人。唯独我了解您的聪慧、您的天才、您广博的文化和宏阔的观念。在这世间,每一代人,只有极少数出类拔萃的人,只有两三人而已,您是其中一个。唯独您,对,唯独您能高举起大旗。

斯塔夫罗钦 我注意到此刻,所有的人都要把一面旗帜交到我手中。维尔科文斯基也一样,要我举起他们的旗帜。可是他另有考虑,是因为他赞赏他所说的我的“超常的犯罪才能”。我究竟算什么呢?

沙托夫 我知道您也是个魔鬼。有人也听您明确讲过,无论什么兽性的肉欲闹剧和一种牺牲的壮举,在您看来毫无差异。据说您甚至在彼得堡参加了一个秘密团体,一个下流放荡的团体。据说,还是据说,我是不愿意相信的。据说您引诱孩子并玷污他们……(斯塔夫罗钦霍地站起来)回答,说出真相。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在打了他耳光的沙托夫面前不能说谎。那种事儿您干过吗?您若是干过,就再也不能高举大旗了,我也就理解您何以悲痛欲绝又无能为力。

斯塔夫罗钦 够了。这些问题极不恰当。(他注视沙托夫)其实又有什么关系?我呢,我只关心更加普通的问题,例如:是应当活下去,还是应当自戕?

沙托夫 像基里洛夫那样?

斯塔夫罗钦 (带着几分伤感)像基里洛夫那样。不过,他会一直走到底,他是个基督。

沙托夫 那么您呢,您能自戕吗?

斯塔夫罗钦 (痛苦地)必须如此!必须如此!然而,我担心自己太懦弱。也许我明天就做到,也许永远不会。这是个问题,是我心中提出的唯一问题。

沙托夫 (扑向他,抓住他的肩膀)您寻求的就是这个。您寻求惩罚。亲吻大地,用您的泪水浇灌大地,哀求慈悲吧!

斯塔夫罗钦 放开我,沙托夫。(他将沙托夫推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要记住:那天我本来可以杀掉您,而我却双手背到身后。因此,不要逼我。

沙托夫 (又向后退去)哼!为什么我注定要相信您,爱您呢?我不能把您从我心中赶走,尼古拉·斯塔夫罗钦。等您出去之后,我还会亲吻您的脚印。

斯塔夫罗钦 (同上)我对您说出来心里很痛苦,真的,我不可能爱您,沙托夫。

沙托夫 我知道。您不可能爱任何人,只因您是个无根而又没有信仰的人。唯独在一块土地里扎了根的人,才能够爱,相信和建设,其他人则破坏。而您,您情不自禁地破坏一切,甚至还受维尔科文斯基这类傻瓜的迷惑,须知他们要破坏就是图省劲,仅仅因为破坏比不破坏容易。喏,我还要拉您回到老路上。那样一来,您也得到安宁了,我也不再独守您教给我的思想了。

斯塔夫罗钦 (又镇定下来)感谢您的好意。您可以帮我找到野兔,不过我来请您先帮一个小一点儿的忙。

沙托夫 什么事?

斯塔夫罗钦 不管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万一我消失了,希望您照顾我妻子。

沙托夫 您妻子?您已经结了婚?

斯塔夫罗钦 对,同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结了婚。我知道您对她很有影响。唯独您能够……

沙托夫 您娶了她,看来这事儿是真的啦?

斯塔夫罗钦 是四年前的事儿,在彼得堡。

沙托夫 有人逼您娶她吗?

斯塔夫罗钦 逼我?没有。

沙托夫 您同她有了孩子?

斯塔夫罗钦 她从未生过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一直是处女。我只求您照顾她。

沙托夫愕然,目送他走了。

继而,沙托夫又追上去。

沙托夫 喂!我明白了,这回我了解您了,我了解您了,您娶了她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一个严重过错。(斯塔夫罗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听我说,听我说,您去瞧瞧第科尼。

斯塔夫罗钦 第科尼是谁?

沙托夫 原先当过主教,退隐到这里,在圣伏锡米乌斯修道院。他会帮助您的。

斯塔夫罗钦 (注视沙托夫)在这世上,谁能帮我呢?连您也不能,沙托夫。我再也无求于您了。晚安。

第六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