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莫夫

“奥丽加!这孩子长得比我还高大了!”他惊讶地想。

“您的歌唱得怎么样?”施托尔茨说,继续探究着这位对他来说是新的奥丽加,并竭力想读出她脸上的那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可是这种表情却像闪电一样,瞬息即逝了。

“不,应该把我的伊里亚的情况告诉我。”施托尔茨坚持地说,“您跟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不带他一起来呢?”

“我没有妨碍您吧?”他问道,一面在朝湖一面的窗户前坐下来,“您在看书?”

“鲁比尼听我说,”他很快又接着说,“这样我们将永远谈不出结果来,彼此无法理解。您不要羞于谈细节,您花它半个小时,把一切告诉我,我也会告诉您,这到底算什么,甚至也许我还能告诉您将来会怎么样……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唉,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好了!”他兴奋地说,“如果你爱的是奥勃洛莫夫,而不是别人,那就好了!您爱的是奥勃洛莫夫!那就是说,您不属于过去,不属于爱情,您是自由的……你来说一说,快说吧!”他用平静的甚至是高兴的语气说。

可是她又怎么想的呢?这种崇拜的结果是什么呢?总不能让这种崇拜永远表现为施托尔茨的探求同奥丽加的固执的沉默所进行的斗争吧。至少奥丽加是否预感到,他的这一斗争不是徒劳的,他付出了如此大的毅力和性格去进行的事业将会取得胜利吗?他会白白地耗费这种热情和才华吗?这一才华的光辉能淹没奥勃洛莫夫及那一次爱情的形象吗……

本来他是十分高傲地相信自己的力量的,如今这种自信也减弱了。他已经不轻率地开玩笑了,因为他听人们说,现在有些人由于各种原因——也包括爱情的原因,被弄得丧失理性,形销骨立了。

他轻轻地动了动,提醒她一下,或是说一句话,她竟吃惊起来,有时叫起来。显然,她已经忘记了他在这里还是在很远的地方,忘记了世界上是否还有他这个人。

她一动不动地听着,一字不漏,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不再说了,她却还在听,眼睛仍在询问。为了回答这种无言的挑战,他又以新的活力、新的热情继续讲下去。

他当然为此而自豪,可是要知道,任何一个中年以上、聪明的而又有经验的大叔,甚至男爵,如果他有清醒的头脑和性格的话,也都会自豪的。

她并没有梦见自己穿两小时婚纱后就一辈子穿着日常的便服。她也没有梦见过任何大宴会、大灯火和开心的大喊大叫。她梦见了幸福,但那是简单的、不加修饰的幸福,所以她又一次没有自豪的激动,只是深情地小声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了!”

“他懒得可怕!”婶婶说,“而且很怕见生人,只要有三四个人来我家,他就马上走了。您想想,他买了歌剧院的长期票,可是看演出还不到一半。”

“别人?绝不可能!”她气愤地说,“我比您更了解他……”

她的心放下了,暖和了。她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差一点没有哭出来。顿时她又恢复了对自己的宽容和对他的信任,她像一个得到原谅、安慰和受到爱抚的孩子那样幸福。

她给他讲了散步、公园、自己的希望,讲了奥勃洛莫夫的省悟和沉沦,讲了丁香枝,甚至接吻,只是没有讲那个闷热的晚上在花园里的事,也许是因为她迄今还不清楚,那突然的发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眼睛望着湖泊,望着远方,静静地沉思着,像睡着了一样。她想捕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但徒劳无益。思想象波浪一般平稳,血在血管里缓缓流动。她感受到了幸福,但却不能确定它的界限,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她在想,为什么她会那样安静、平和,心情竟没受到干扰,为什么这样放心,同时又……

“我说,您这是在向我献殷勤!”她忽然高兴地说。

她好像坐得不舒服,在圈椅里换了一个姿势,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垂下眼帘,紧闭着嘴,但透过眼帘却放射着光芒,嘴唇也抑制不住微笑。她看了他一眼,从内心里发出了笑声,甚至流下了眼泪。

门打开了,女仆拿来两支蜡烛,点亮了他们所在的一角。

他坐下来,她也坐下来。

“我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处在比你更混沌更黑暗的境地!”她说。

在这个危险的对手面前,她已经没有往常在奥勃洛莫夫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意志力、性格、洞察力和控制自己的本领了。

“那么……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他催促说。

“她还向婶婶求助呢!”他想,“真没想到!我看,她是舍不得我,爱我的,也许……爱情就像市场上的商品一样,多花一些时间,多一点注意,多一份殷勤,就能买到……我不回来了。”他阴郁地想,“谢谢啦,小姑娘,奥丽加!过去你很听话,现在怎么啦?”

“我当时没有相信他的话。我想,我的心是不会错的。”

他从桌上又拿起了信。

如果是爱,那她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如此隐瞒呢?如果是不爱,又为什么要如此殷勤、如此顺从呢?他去巴黎和伦敦一个星期,没有事先告诉她,而是在出发的当天才对她说。

“天哪!这是您吗?”她用一种穿透人心、令人喜悦的声音说。

“就是说,如果他换成另一个人,”他打断她的话说,“毫无疑问,你们的关系就会发展为爱情,并巩固下来,不过……这已经是另一部罗曼史,另一个主人公了!已与我们无关了。”

而他却拿起了帽子。

“瞧,信里写着,”他又拿出信来念道,“‘您现在面对的不是您所期待的和梦想的人。等着吧,他会到来的,那时您就会清醒过来……’我再加上一句:您会爱他的,不仅是爱他一年,而且会爱他一辈子。只是我不知道……您爱的是谁?”他两眼直盯着她,把话说完了。

他看了看奥丽加。她的脸部表情并没有认可婶婶的话!他更仔细地打量她,但也摸不透她,看不出什么来。

“难道我会好受一些吗?”她忽然说。

他慢慢地、小心谨慎地接近这个问题,时而是摸索着前进,时而是大胆迈步,并且以为,已离目标很近,只要捕捉到一个毫无怀疑的信号,目光、词句、烦闷和高兴,再有一个小小的特征——难以察觉的奥丽加的眉毛动作及一声叹息,明天秘密就解开了:她爱他!

他坐在两扇窗之间的墙边,所以他的脸都被盖住了,而从窗户直接射进来的光线正好照在她的脸上,这使他能看出她的心思。

如果得出的结论是肯定的,他回家时就会感到自豪,激动得发抖,夜里暗自为明天做长时间的准备。最乏味的又必须做的事情他也不会觉得乏味,只会觉得必须。这些事已经深深地进入了他的生活,成了生活的基础。思想、观察、现象不是默默地、随便地堆放在记忆的档案库里,而是给每一天增添了明亮的色彩。

“您走吧!”她威严地说,同时却掩盖不住委屈和深深的悲哀。

“您瞧,我可没有献殷勤!”他得意地笑了,因为他抓住了她的心思,“要知道,这次谈话之后,我们彼此的关系就不同了,不像昨天那样了。”

“是真的!”她平静地说。

他陷入深深的沉思。

她叹了一口气,好像把心头的最后一个包袱也丢下了。

既然不是玩弄、欺骗、算计,那么……是又一次爱情?

“是,是我向他卖俏,愚弄他了,是他不幸……过后,你以为,我现在也要这样来捉弄你了!”她矜持地说,声音里仍然含着委屈的眼泪。

站在她面前的又是从前的那位自信而又喜欢讥笑人,却是无限善良和宠爱她的朋友,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和怀疑的影子。他握着她的双手,分别吻了一下,然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她也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脸上反映出来的思想活动。

“既然您预料到我迟早会说,那么您当然也就知道怎样回答我吧?”他问道。

“瞧,说得多么正确!”施托尔茨说,“您的确是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愧和懊丧。对此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他说得对,而您却不相信他的话。这就是您的全部过错。当时你们就该分手……可是您的美丽征服了他……而他的鸽子般的温柔也打动了您!”他稍稍带点讽刺的口吻说。

他怎么啦?既听不见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呼吸的气息,好像她跟前根本就没有人。

忽然,他的眼睛惊奇地一动不动地停在了一个地方,可是不久又恢复了常态。两位女士从林荫道上转进一家商店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施托尔茨不能从她的脸上和言词中捕捉到任何或者是冷漠的迹象,或者哪怕是一次超越温馨、爱情,却又是普通的友情界限的闪电一样的感情火花。

“讲完了!”她说。

但是,他俩见面越多,精神上就越接近,他的作用也越明显,他不知不觉地从现象的观察者变成了现象的解说者,变成了她的指导者。他无形中成了她的理智和良知。于是便出现了新的权利和新的秘密关系,这种关系捆住了奥丽加的整个生活,只有一个秘藏在心的神圣角落除外,那正是她小心地隐藏着不让他观察到和评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