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莫夫

她有时看看书,但从不写什么东西;她善于言谈,不过多半用法语说话,可是当她很快发现奥勃洛莫夫的法语说得不大好时,第二天就改用俄语了。

这些意愿和忠告是什么呢?不外乎就是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式、去法国剧院还是去歌剧院之类的事情。

“什么也不会有了?”她表示怀疑地问,但语气活泼、欢快,带着笑声,好像不相信他的话,并预见到他将来的前途。

“多谢上帝,现在已经消了。”他说。

他的举止变得越来越有礼貌,他们三人彼此之间再满意不过了。

他听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奥勃洛莫夫陪婶婶坐着的时候,奥丽加一直没有露面。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全身一阵冷一阵热的。他现在开始明白奥丽加情绪变化的原因了。不知为什么,她这一次的变化使他感到比上一次更加难过。

“不,婶婶,我还是要这种吧。”奥丽加温和地说,并选了她喜欢的那种。

“我知道您会找的,我是有意坐在这儿的,我想,您一定会从这里经过。”

“对了,小姐请您上那个……叫什么地方来着……咳……”

“对,不要吃夜宵。”她又补充了一句。

上一次的失误他只感到惧怕和羞耻,而现在却觉得心里沉重、尴尬、发冷、沮丧,就像是潮湿的阴雨天。他已让她知道他猜到她爱他了,也可能他猜得不对,这可就真的让她太受委屈了,再难挽回了。即使是猜对了,那也做得太笨!简直就是花花公子的做法。

“扎哈尔!”他差点愤怒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在表哥小脑袋、她的身段、她的卷发,时而攥一攥手里那枝丁香花。

她的嘴上再没有那种年轻、天真得几乎带孩子气的微笑了,她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或是由于疑惑不解或是出于单纯好奇而坦然地睁大眼睛了,她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要问,没有什么要知道,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了。

“这算怎么回事!从一个别墅搬到另一个别墅?”扎哈尔说,“那边您什么没见过?去见米哈依·安德烈依奇吗?”

“你尽胡说八道!把这些东西拿出去,滚吧!”奥勃洛莫夫生气地说。

“她叫我问候您,她问您身体可好,在做些什么?”

“怎么是蠢货呢?难道不是事实吗?”扎哈尔说,“我兴许还能把鸡骨头给您找出来呢……”

“您去寻找吧!”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凄惨的故事?有什么重大事件?有什么全城皆知的新闻吗?

“您今天好像没有心思唱歌了吧!我都不敢请您唱歌啦。”奥勃洛莫夫说,等着看这种不自然的局面是否会结束,她能否再高兴起来,能否在一言一笑中,最后在歌声中再度闪现出那真诚、天真和信赖的光辉来。

“我说,他身体很好,他能做什么呢……”扎哈尔说。

“到维堡区去。”

“咳,天气那么热,还散什么步!”他对自己说,打了个哈欠,就回来了,躺在长沙发上并沉入了梦乡,就像在戈罗霍夫大街那间落满灰尘、放下了窗帘的书房里一样。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她亲切地说。

“你不是叫我出去吗?你没有让我把话说完……”扎哈尔辩驳说。

“上公园?”奥勃洛莫夫问道。

“婶婶,您看过这本书吗?怎么样?”她问。

“你说什么?”

“回城里哪儿去?房子都没有了。”

然而,你从第一次看见她们在一起,就可以断定,她们——婶婶和侄女——不是母女。

“是的,我非常喜欢这条林荫道,谢谢您领我到这儿来,这儿几乎没有人……”

“那就用蝴蝶蓝的。”

在那个对于男人来说需要立一个有字的路标的地方,女人则只需有一阵微风吹过,使空气发生一种连耳朵也不易听见的空气的震颤就够了。

顺便提一下,男爵是奥丽加的一块不大的地产的监护人。此地产不知为什么竟成了抵押品,至今仍未赎回。

奥勃洛莫夫用手撕开这一页,这样一来,页边便成了犬牙形,而这本书又不是自己的,而是施托尔茨的。施托尔茨可是一个死认真的人,做任何事都有一套严格的、令人厌烦的规矩,特别是对待书籍!他的纸张、铅笔和一切小东西都放在一定的地方,不得挪动。

“对,上公园。小姐说:‘去散散步,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到那边去……’”

“我说您什么也没有做,老是躺着。”

而奥丽加也就再不会想要去看这本书。要是她俩都说不上来,就去问冯朗瓦根男爵,或者问施托尔茨,要是他们在跟前的话。看不看这本书,就取决于他们的意见。

“没有,一直待在家里,我总是在这儿,在这条林荫道上做活计。”

“蠢货!”奥勃洛莫夫生气地说。

婶婶表示了什么意愿或说了什么忠告,奥丽加都照办,决不再多一点,而婶婶说话也总是三言两语,极有分寸,从不超越做婶婶的权限。

但是他感到,这方面,哪怕是最小的暗示都会引起她的惊奇,然后对他变得更加冷淡,那一开始就被他不小心地浇灭了的火花就可能不会再现了。应该静静地、小心地把火花重新燃起来,但是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还租不租那座别墅呢?”婶婶说。她的口气不像是发问,也不像是作决定,倒像是在跟自己商量似的拿不定主意。

“谢天谢地,我今天正好看了一页书!”他心里想。

奥勃洛莫夫在她们家里出现并没有产生任何问题,不论是婶婶、男爵,乃至施托尔茨都没有给予特别的注意。施托尔茨介绍自己的朋友同这个家庭认识,是因为这里比较注重礼节,这里不仅午饭后不能睡觉,甚至也不让跷二郎腿;这里要求穿着整洁,注意言谈。总之,既不能打瞌睡,也不能躺下,而是要不停地进行生动的合乎时代要求的谈话。

他们静静地走着。奥丽加没精打采地听着,顺手折了一枝丁香给他,眼睛却没有看他。

“和我的懊恼。”她说,目光专注地直视着他,她的微笑说明了她的用意。

“生命之花和……”

“如果就这样聊下去,如果从她嘴里得不到什么东西,那也太没意思了,”他想,“如果换了别人,比如施托尔茨,一定能得到,而我却不行。”

“为什么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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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了一遍,“难道会有无用的生命?”

“看什么,小说吗?”她问道,并抬起眼望着他,看他带着什么表情撒谎。

第二天,当奥勃洛莫夫早上九点多钟刚醒过来时,扎哈尔便端茶给他,并对他说,他去买面包时碰见了小姐。

男爵来了,奥勃洛莫夫笑脸相迎,并亲切地和他握手。

“和什么……”他疑惑地重复一遍。

昨日那懊丧的严厉的态度已荡然无存。她有说有笑,甚至放声大笑,回答问题头头是道,而这些问题过去是不回答的。显然她有意在强迫自己做那些别人做过而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她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精神不见了。这一切突然都到哪儿去了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完全有!不过……”

“我们就再看看吧!”婶婶说,“奥丽加,我们去看那场戏吗?关于这场戏,人家早就在嚷嚷了。”

在这场喜剧或者悲剧中,男女主人公自始至终几乎扮演着同样的角色,都是折磨者和被折磨者。

“平时就是我们几个人,您若不觉得乏味,就请常来玩。星期天倒是常有客人来——那时您就不会感到乏味了。”婶婶说。

奥丽加同一切占上风的女人,即扮演折磨者角色的女人相比当然要好一些,她是不自觉的,但也少不了对他做出猫玩老鼠的把戏。有时她也会有闪电般的感情爆发,如突然的任性发作,接着又突然收了回去。不过,更多更常的是她推着他往前走,因为她知道他是不会自己向前迈一步的,她不推,他就不动。

若是奥丽加说:

“瞧,又来那一套了!”扎哈尔在想,“就跟前几天一样……又要说那个字眼了!”

“您在做什么活计呢?”奥勃洛莫夫问道,想转换话题。

“做一个拉铃套,”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十字布展开,给他看上面绣的花,“是给男爵绣的,好看吗?”

“是的,我在看一些东西。”他随便地回答说。

他又冷笑了一下,使得连鬓胡子和眉毛都挤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