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莫夫

十一

他扶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在她身边跪着,深为感动地吻了她的手。

“现在,现在,现在!”奥勃洛莫夫重复道,“安德烈并不知道,我的生活正发生诗一般的变化。他还要我干些什么呢?难道我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投入吗?该让他来试一试!书上写到的法国人、英国人,好像他们全都在工作,好像心里就想着工作!其实他们是在欧洲游玩,如今甚至游到亚洲和非洲了,而且什么正经事也没有,有的在画画或发掘古董,有的在猎狮子或捕蛇,要不就待在家里过优雅的无所事事的生活,有好友们、女士们陪伴着进早餐,吃午饭——这就是他们的事业!干吗偏偏我就要服苦役呢?安德烈只知道叫人‘干活,干活!像马一样!’为了什么呢?我不愁吃不愁穿。不过,奥丽加也问我是否打算到奥勃洛莫夫田庄去……”

奥勃洛莫夫有时也还会做噩梦,疑虑也还会叩击他的心扉,但是奥丽加像天使一样守护着他,只要她用明亮的眼睛看上他一眼,弄清他心里有什么负担,一切又会平静下来,感情又像小河一样从容地流泻,反映出新的天象。

不论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平静和明朗,那条皱褶总是舒展不开,那眉毛也依旧不能放平,但她没有显露其外在的力量、过激的做法和任性,她的坚持和倔强并没有使她越出女性范围的雷池一步。

“我在这儿,奥丽加在那儿,这里是卧室,那里是育婴室……”他边想边笑,“可是农民呢,农民……”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忧虑使他的额头布满了皱纹。“邻居来信详细地谈到各种具体事,耕地啦,脱粒啦……真烦人!还建议集资修建一条通到商业村的道路,并在河上架一座桥,要我出资三千卢布,还要我把奥勃洛莫夫田庄抵押出去……可是我怎么知道是否有必要这样做呢……将来有没有好处?他是否在骗我……假定他是诚实的人,因为施托尔茨认得他,可是他也有可能受骗,这样我的钱就白扔了!三千卢布,这可是一大笔钱!我到哪里去筹呢?不行,真可怕!来信还说,要把一些农民迁到荒地上去,要求我尽早做出答复——什么都要尽早。他说他自愿负责把抵押田庄所需的一切文件送到监护院知道的也仅仅是在奥丽加家里每天谈到的那些事,以及他那里收到的报纸上的消息。由于奥丽加的坚持,他也相当勤奋地注意了当代的外国文学。其他的时间就消磨在纯爱情的氛围里了。

她战栗着向四周张望。

“不行,我的手指发颤,好像很闷气,”她对奥勃洛莫夫说,“我们到花园去走走吧。”

忽然烟消云散,他的眼前出现了奥勃洛莫夫田庄,一片喜气洋洋,像节日一样,整个田庄沐浴在阳光中,那翠绿的山冈,那银色的小溪。他和奥丽加沿着漫长的林荫小道默默地走着,他搂着她的腰,在亭子里或露台上坐下来……

“看在上帝分上,奥丽加,我们快回家吧!”他不安地说。

奥勃洛莫夫喝茶的时候,听到这种暗示也会立即不知所措地抓起一大把面包干,引得别人不由地笑起来。

她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脸去,好像表示歉意。至于她为什么难为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昨晚的神经失调她就感到火烧火燎呢?

后来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呼吸也平稳了……她静默着。他却在想,她是否睡着了,害怕一动会把她惊醒。

而奥勃洛莫夫呢?昨晚他为什么对她沉默不语,不敢动一动呢?当时她呼出的热气烫着他的脸颊,她的热泪滴落在他的手上,他几乎是把她抱回家去的,而且听到了她内心的不顾体面的私语……换了别的人,会怎么样呢?别的人准会大胆地……

后来她忽然叹了口气,神智清醒地看看四周,打量了他一下,握握他的手,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朝气和欢笑。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这是谁?”索尼奇卡问道。

“我还想过吻她,”他惊恐地想,“这在道德法典里可是刑事罪行,而且不是最轻的第一种,前面还有好多种,如握手、表白、写信……这些我们都做过了,但是,”他昂起头,继续往下想,“我的心意是真诚的,我……”

为什么会有幸福不完满、不满足的感觉呢?她在寻找这个答案。她还缺少什么呢?还需要什么呢?爱奥勃洛莫夫——是命中注定的。他的温和、真正信仰善和特别多的柔情(她从未见过哪一个男人有如此温柔多情的目光),证明了这一爱情是正确的。

奥勃洛莫夫虽然是属于这么一种人,这种人的青年时代是在很早就解决了种种切身问题、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不信、对一切都采取冷漠的理智分析态度的青年的圈子里度过的,但是,在他的灵魂中却仍然对友谊、对爱情、对人格怀有炽热的信仰。不论他在人世间犯过多少错误,以后还会犯多少错误,尽管心里痛苦,却对善和善的信仰的基本原则从未动摇,他暗自崇拜女性的纯洁,承认它的权力和权利,并愿为之做出牺牲。

“奥丽加!奥丽加!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响起了一阵呼唤声。

第二天,奥丽加虽然说了许多亲热的话,逗笑玩闹,也没有能使他快活。奥丽加向他提出种种问题,他也只是推说头疼,并容忍别人在他头上洒七十五戈比一瓶的花露水。

后来,他一时惊恐不安的头脑渐渐平静了。他醒悟到,解决这个问题,还有一条合理合法的出路,那就是给奥丽加递上戒指,向她求婚……

“我们回家吧,奥丽加,”他劝导说,“你不舒服。”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