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莫夫

他在家干些什么呢?看书?看报?写作?学习?

他把这一切都看作是上帝对我们的罪孽施行的惩罚。

历史课本也只会令人烦恼。背诵它,读它,可是上面写着:灾难降临了,人类不幸。瞧,人们重新振作起来,不断地工作,干活,忍受着千辛万苦,盼望好日子来临。好日子终于来了,历史也该歇一会儿了。可是不行,天空又出现了乌云,建立的大厦倒塌了,又得不断地工作,干活……好日子不常在,迅速过去。生活奔流不息,不断向前流去,冲毁一切。

如果他能勉强地修完一本所谓统计学、历史或政治经济学之类的书,他就非常满足了。

这种过分的阅读使奥勃洛莫夫感到很不自然,很沉重。

冷却的速度比他当初发生兴趣的速度还要快。他一旦丢下这本书,就永远也不会再去读它。

认真读书他感到疲倦。那些思想家无法激起他对抽象真理的追求。

这就像是一个按不同知识部分分卷分册拼凑而成的图书馆。

不过诗人使他活跃起来。他和大家一样,长成了青年。他现在到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不会背叛任何人,而是对一切人微笑,年富力强,对生活充满了希冀,渴望为民造福、牺牲自我、积极行动。在这个时期,人的心脏、脉搏激烈跳动、感情冲动、言词激越,眼睛里流着甜蜜的泪水。智慧和心灵变得清澈明亮了;他抖掉了瞌睡,他的灵魂要求行动。

摆脱了操心的事以后,奥勃洛莫夫喜欢遁入自我,生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不论他读到多么有趣的地方,如果这时到了吃饭或睡觉的时间,他都会把书倒扣过来搁着,去吃饭或熄灯睡觉。

奥勃洛莫夫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求学生涯。他最后一次听课的日子也就成了他求学的终点。校长在他的毕业证书上签了名,就像以前教师在他书上用指甲划的印一样,被我们的主人公看作是一种标志,即学习到此为止,不认为需要再学习什么了。

他都干了什么呢?他还是继续在描绘他的个人生活的蓝图。他发现,在这个蓝图里就有取之不尽的智慧和诗情,用不着书本和学问的帮忙。而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如果给他的书是第一卷,那么他读完之后不会去借第二卷,如果第二卷也送来了,他就慢慢地读。

父母亲死后,田庄的经营管理不仅没有改善,从村长的来信看,变得更糟了。显然伊里亚·伊里奇本该自己到田庄去一趟,去找一找收益每况愈下的原因。

也有这样的情况,即面对人间的恶习、谎言、诽谤和充斥世界的罪恶,他会表示极端的蔑视并满心希望指出人的这种脓疮;一些思想忽然在他头脑里大放光芒,像大海中的波浪在激荡,然后逐渐形成一种志向,使他全身热血沸腾,肌肉跳动,筋腱紧张,志向改变成为意图,于是他为精神力量所驱使,立刻变换了两三种姿势,两眼闪出亮光,从床上抬起半个身子,伸出一只手,有所感悟地向四周张望……眼看意图就要实现,憧憬就要成功了……主啊!到那时,这一崇高努力会迎来什么样的奇迹,什么样的善果啊……

奥勃洛莫夫的父亲把遗产传给儿子,就像当年祖父传给父亲一样。老奥勃洛莫夫虽然在乡下住了一辈子,但他没有去玩什么自作聪明的花样,没有像现在的人那样,绞尽脑汁地发明什么提高土地产量的新办法或推广和强化老办法,而是祖辈在地里种什么和怎么种、如何销售农产品等,他都完全照办。

可是,你瞧,早晨已经过去,白天也已接近了黄昏,奥勃洛莫夫亦已精疲力竭,需要休息了。他心中的风浪平静下去,头脑清醒过来,血管里的血液也流得慢了。奥勃洛莫夫静静地、若有所思地翻过身来仰面躺着,把忧郁的目光投向窗外,望着天空,悲戚地目送着太阳壮丽地落到谁家四层楼的房后去了。

他欣赏崇高的思想,也并非不知道普通人的疾苦。他在心灵深处有时也会为人类的灾难而恸哭,感受到莫名的痛苦和烦恼,渴望到遥远的地方去,到或许是施托尔茨引他去的那个世界里去……

施托尔茨利用青年人都喜欢想入非非这一99lib•net特点,在朋友读诗的时候,除了欣赏外,又加入了其他目的:严肃地指出他自己和他朋友的生活道路和前程,吸引朋友去考虑未来。他们俩都十分激动,流过泪,并且相互庄严宣誓要走一条合乎理性的、光明的道路。

这就是他从自己的田庄到莫斯科的唯一的一次旅行,他把这一次旅行当作一切旅行的标准。但他听说,现在的旅行已不是这个样子了,马车玩命地跑得很快。

在回答某些在他看来是有害的建议时,他就说:“我们的父辈和祖辈不比我们傻——他们幸福地过了一辈子,我们也过得去:上帝赐福,我们就能吃饱。”

“这是上帝的意旨,不能同上帝争辩!能收到这些,就该感谢上帝了。”

他有多少次目送了这种日落啊!

他明白了,家庭幸福和管理田庄是他命中注定的事。但直到现在他还不太懂自己的事务,有时是施托尔茨帮他料理。自己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他都不知道,他从来就没算过什么账。

他田庄的账目由村长打理。“学问在这里有啥用呀?”他困惑不解地想道。

他早上从床上起来,喝完茶便立即在沙发上躺下来,一只手托着脑袋专心思考,不惜力气,直到大脑被繁重的工作弄得疲惫不堪了,而且良心也对他说“今天为公共福利干得够多了”为止。

那时他会又一次用若有所思的眼神和悲伤的微笑目送着太阳落山,激动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他也打算这样做,但又老拖着,部分原因是,下去一趟对他来说就像是舍己忘身的建功立业。而且这种业绩又是新的,他几乎一无所知。

伊里亚·伊里奇拖延下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还没想好他这些事情该怎么办。

一辈子围着主人转的扎哈尔,对主人的内心生活知道得更为详细,可是他确信他和主人都在做事,而且生活得很正常,像常人一样,也不能不是这样。

他做功课从不去管老师用指甲划出的那一行以外的东西,也不对老师做任何的提问,不要求讲解,他只满足于笔记本里所写的那点东西,即使不完全明白老师讲的和教的东西,他也没有流露过令人厌烦的好奇心。

每当施托尔茨给他拿来一些必须阅读的课外书籍时,奥勃洛莫夫都会久久地默默地望着他。

如果管事交给他两千,而把三分之一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里,还流着眼泪推说,庄稼遭了雹灾、旱灾而歉收,那么老奥勃洛莫夫也会一面流着泪一面画着十字说:

或者是,他登上思想家或者伟大艺术家的舞台,大家向他致敬,他享受荣誉,人群在他身后高喊:“你们看,你们看,这是奥勃洛莫夫,我们著名的伊里亚·伊里奇来了!”

计划的基本思想,各方面的配置,以及其中的主要部分——在他的脑子里早已形成,只需补充一些细节、预算和数字就行了。

因此,他在自己独居时所描绘的那份生活蓝图,大部分是新式的、合乎时代要求的安排田庄和管理农民的计划。

“什么时候才生活呢?”他又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让这一知识资本周转起来?况且这种知识有部分在生活中是没有用的,例如政治经济学、代数、几何,我如何把它用在奥勃洛莫夫田庄上呢?”

学问对伊里亚·伊里奇的影响是奇怪的:在他看来,学问与生活之间有一条他从不试图跨越的深渊。对他来说,生活是生活,学问是学问。

当他听说有这么一本很出色的作品时,他也会产生一种读读它的想法。他会去找,去向人借书,如果人家能很快地给他提供这本书,他是会读的。对他所读的东西也会形成自己的想法,再进一步,他甚至能掌握作品的精神。可是你瞧,就在这时他躺下了,两眼无精打采地望着天花板,书搁在一边,没有读完也没有读懂。

只有这时他才决定休息一下,并把操心的姿势也改变一下,变得不那么认真严肃,而是更为舒服,更便于幻想和愉悦。

关于他的能力,关于他那炽热的脑袋和仁慈的心所进行的内心的火山活动,施托尔茨知道得很详细,而且可以作证,可是施托尔茨几乎总是不在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