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四十六章 风波和灾难

上文已经说过,乔治的祖父奥斯本先生还在勒塞尔广场,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性情一天比一天暴戾,心绪一天比一天恶劣。他的女儿虽然有漂亮的车马,虽然伦敦城里的慈善事业倒有一半受她资助,其实不过是个又寂寞又可怜、受尽虐待的老小姐。自从她见过侄儿以后,时常惦记着那漂亮的孩子。她渴望能够坐着华丽的马车到他家里去,每天一个人在公园里兜风的时候,老是东张西望希望遇见他。她那做银行家太太的妹妹偶然也肯赏脸到勒塞尔广场的老家来望望老姐姐。她带着两个瘦弱的孩子,另外跟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佣人。她嘻嘻的笑着,说起话来扭扭捏捏,轻声轻气,卖弄她那些上流社会里的朋友。她说她的小弗莱特立克和克劳特·劳莱波泊勋爵长得一个样儿,又说有一次他们坐着驴车在罗汉浦顿走过,有一位男爵夫人特别注意她的漂亮的玛丽亚。她再三催促姐姐叫爸爸撒开手花点儿钱在她儿女身上。她说她打定主意要叫弗莱特立克进禁卫军;如今白洛克先生正在省吃俭用的抽出钱来买田地,家里给他榨得一文不剩;弗莱特立克是长子,将来家里或许会把产业传给他,可是她那宝贝的女儿还是没有着落。她总是说:“亲爱的,我希望你帮她的忙,因为爸爸给我的一份财产当然得交给我们当家的管。亲爱的萝达·墨默尔说了,只等可怜的亲爱的卡色托第勋爵一死(他一直害羊癫疯),她就准备把所有卡色托第产业上的牵累都花钱弄个清楚,那么她儿子麦克德芙·墨默尔将来少不得就是卡色托第子爵啦。明新街两位白勒迪叶先生都预备把产业传给法尼·白勒迪叶的儿子。我那宝贝儿弗莱特立克无论如何得算家里的继承人才好。还有——还有,请你叫爸爸把款子仍旧提到朗白街我们的银行里去,好不好,亲爱的?他把钱都存在思登比和罗迪的银行里,我们脸上到底不好看。”她说了半天,一半是卖弄,一半是为切身的利益打算。她的亲吻使你觉得仿佛给蛤蜊肉碰了一下。说完话,接过吻,她就把她那两个浑身浆得挺硬的孩子叫过来,一路假笑着回到马车里去。

老头儿说道:“你可以到铺子里去定一个跟本来一样的,如果你要买个讲究些的也随便你。”然后他又不说话了。

最为难的,就是要把这事婉转告诉乔杰。乔杰听了大闹;他说人人到了圣诞节都穿新衣服。人家不要笑话他吗?他无论如何要穿新衣服,妈妈老早答应的。可怜的寡妇吻着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一面补旧衣服一面掉眼泪。她把自己的几件首饰衣服东翻西弄,看看有什么可以换钱买新衣服的没有。她还有一块都宾送给她的印度细羊毛披肩。她记得从前跟着母亲到勒特该脱山一家漂亮的印度铺子里去过,那儿常有太太小姐们把这些货色买进卖出。她想到有这条路可走,高兴得脸上发红,眼睛里放出光来。早上乔杰上学之前,她吻着他,满面喜色的目送他动身。孩子觉得她的笑脸准表示有好消息。

爱米丽亚听了这话,知道孩子已经见过祖父。她猜想他们那边准会开口,天天坐立不安的等待着。过了几天,奥斯本先生果然正式提议领养孙子,并且让他承继他父亲名下的一份财产。他愿意供给乔治·奥斯本太太足够的生活费用。据说乔治·奥斯本太太有意再嫁,如果她结婚的话,生活费仍旧照给。不过孩子必须跟着祖父住在勒塞尔广场或是奥斯本先生指定的地点,偶尔也可以到奥斯本太太的家里来看看她。这封信由奥斯本差人送来读给她听。那天她的母亲恰巧不在家,父亲照例在市中心办公。

那天晚上,吉恩·奥斯本告诉父亲说她看见他的孙子,老头儿没有回答,可也不表示生气。睡觉的时候,他和女儿道了晚安,声音相当的和软。她说的话他一定细细想过了,关于她到都宾家里作客的情形他也一定去问过了;两星期之后,他忽然问起她常戴的法国表和金链子在什么地方。

她的父母并没有觉察她那天大失常态,她也不把经过告诉他们。两个老的各操各的心,老太太如今糊里糊涂,全副精神都在自己的事情上面。老先生仍旧喜欢东撩撩西拨拨的做投机买卖。我们知道他经营煤公司和酒公司都一败涂地,可是他还是不甘心,时常在市中心四处打转,想法子找门路。有一天,他又找到一样新的买卖,打定主意要投资,克拉浦先生劝着也没有用,其实他老早给拖了进去退不出来了,根本没敢把真相全盘告诉克拉浦。赛特笠先生的座右铭是决不和妇人女子谈银钱出入的事,所以家里人对于未来的灾难影儿都不知道,直到那倒楣的老头儿逼得走投无路才招供了实情。

到后来两个老的不得不把实情告诉她,可是说的话还是藏一半露一半的。处境十分窘迫的人往往是这样子。有一天,爱米丽亚自己的钱来了,便准备把贴补给父母的费用交出来。她平时的开销都有账目,这次要求把股息留下一部分,因为她已经给乔治定了一套新衣服。

可是半年过去,并不见什么地方生出六十镑钱来帮他们渡过难关。家计是越来越艰难了。赛特笠太太病病歪歪的,比以前衰弱了许多。她不大说话,时常躲在厨房里对着克拉浦太太掉眼泪。卖肉的对她丧声歪气,菜蔬铺的掌柜也不把她当一回事。有一两回小乔杰抱怨饭不好吃。爱米丽亚自己只要吃一片面包就能当一餐饭,可是觉得孩子太受委屈,从私房里拿出钱来买了东西给他吃,免得他身体受影响。

奥斯本太太守寡之后,每年有一百镑的收入,这里面倒得拿出四分之三来贴在家里做他们娘儿两人的食用。乔斯一年给父母一百二十镑。一家四口,雇了个包做一切杂事的爱尔兰女佣人(她也兼做克拉浦夫妇的佣人),过得还算舒服,不必去求亲告友,有客的时候也能拿点儿茶点出来。他们经过了早年的风波苦难,居然能够安稳度日。赛特笠从前的书记克拉浦先生和他家里的人依旧很尊敬他。克拉浦还没有忘记当年赛特笠先生在勒塞尔广场摆了丰盛的酒席请他们吃,他恭恭敬敬坐在椅子边上,喝着酒祝“赛特笠太太,爱米小姐,还有在印度的乔瑟夫先生”身体健康。日子隔得一久,这忠厚的书记越想越觉得当年真是盛况空前。有时他从楼下兼做会客室的厨房里走上来,坐在赛特笠先生的小客厅里,两个人一起喝茶或是搀水的杜松子酒,他就说:“你老人家从前过的可不是这样的日子。”他喝着酒替太太小姐上寿,那又恭敬又正经的样子,和她们飞黄腾达的时候没有差别。在他心目之中,爱米丽亚弹的琴便是最美妙的音乐,她本人也是最尊贵的少奶奶。当着赛特笠先生,他从来不肯先坐,甚至于在他们的俱乐部里也是这样。随便什么人批评了赛特笠的人品,他决不罢休。他说他曾经瞧见伦敦第一流的人物跟赛特笠先生拉过手;他又说:“我从前认识赛特笠先生的时候,他在证券市场常常跟有名的大财主洛施却哀尔特在一起的。我有今天,还不是全靠他!”

可怜的爱米丽亚答道:“唉,妈妈,妈妈!你以前又没有告诉我。我——早就答应买书给他的。我——我今天早上才卖掉了披肩。钱拿去吧——什么都拿去吧。”她哆嗦着把所有的小银圆大金镑——她宝贵的金镑——掏出来全塞在母亲手里,手里搁不下,又掉到地上,一直滚到楼梯底下。

她得到了这么些钱,又惊奇,又兴奋,慌忙跑到圣保罗教堂一带的大登商店,买了一本《父母的帮手》

她拿着书从自己屋里走出来,打算把它们搁在乔治的书台上,好等他回家时瞧着乐一下,哪知道在过道里可可的碰见她母亲。老太太看见那七本漂亮的金边小书,问道:“这是什么?”

她吓得战战兢兢的答道:“那表是我自己出钱买的。”

爱米丽亚答道:“给乔杰的几本故事书,我——我老早答应在圣诞节给他的。”

这位上流社会里的尖儿回家的次数越多,情形就越不利。她父亲存在思登比和罗迪银行里的钱有增无减,玛丽亚的贵妇人架子也越来越让人受不了。白朗浦顿小屋子里的寡妇小小心心的捧着她的宝贝,不知道有人正在算计她。

第四十六章 风波和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