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一章 契息克林荫道

弯腿的三菩啪的一声替他哭哭啼啼的小姐关好了车门,自己一纵身跳在马车后面站好,这当儿吉米玛小姐拿着一个小包冲到门口叫道:“等一等!”她对爱米丽亚说:“亲爱的,这儿有几块夹心面包,回头你们肚子饿了好吃。蓓基,蓓基·夏泼,这本书给你,我姐姐把这给——我的意思是我把这——约翰逊的字典——你不能不拿字典就走。再见了!车夫,赶车吧!求天保佑你们!”

这忠厚的人儿情不自禁,转身回到花园里面。哪知道马车刚动身,夏泼小姐的苍白脸儿便从窗口伸出来。她竟然老实不客气的把字典扔在花园里面。

“妹妹,用字文雅点儿,说一束花。”

信写完之后,平克顿小姐在一本约翰逊字典的空白页上写了她自己的和赛特笠小姐的名字。凡是学生离开林荫道,她从来不忘记把这本极有趣味的著作相赠。书面上另外写上“已故塞谬尔·约翰逊博士于平克顿女校某毕业生离开林荫道时的数行赠言”。这位威风凛凛的女人嘴边老是挂着字汇学家的名字,原来他曾经来拜访过她一次,从此使她名利双收。

好了,言归正传。三菩把赛特笠小姐的花儿、礼物、箱子和帽盒子安放在车子上。行李里面还有一只饱经风霜、又旧又小的牛皮箱,上面整整齐齐的钉着夏泼小姐的名片,三菩嘻皮扯脸的把箱子递给车夫,车夫也嗤笑着把它装在车子上。这样,分手的时候便到了。平克顿小姐对她学生扬扬洒洒的训了一篇话,就此减轻了爱米丽亚的离愁。倒并不是平克顿小姐的临别赠言使她想得通丢得开,因此心平气和,镇静下来,却是因为她说的全是一派门面话,又长又闷,听得人难受。而且赛特笠小姐很怕校长,不敢在她面前为着个人的烦恼流眼泪。那天像家长来校的时候一般隆重,特地在客厅里摆了一个香草子蛋糕和一瓶酒。大家吃过点心,赛特笠小姐便准备动身。

平克顿小姐答道:“立刻叫赛特笠小姐到我这儿来。”可怜的吉米玛小姐不敢多嘴,慌慌张张的跑掉了。

附言 夏泼小姐准备和赛特笠小姐一同来府。夏泼小姐在勒塞尔广场盘桓的时间不宜超过十天。雇用她的是显要的世家,希望她在最短时间内开始工作。

“吉米玛小姐,我想你已经把赛特笠小姐的费用单子抄出来了。这就是吗?很好,共是九十三镑四先令。请你在信封上写上约翰·赛特笠先生的名字,把我写给他太太的信也封进去。”

夏泼小姐交叉着手,冷冷的笑着鞠了一个躬,表示不希罕校长赏给她的面子。赛米拉米斯大怒,把个脸高高扬起。在这一刹那间,这一老一少已经交过锋,而吃亏的竟是那老的。她搂着爱米丽亚说:“求老天保佑你,孩子,”一面说,一面从爱米丽亚肩头上对夏泼小姐恶狠狠的瞪眼。吉米玛小姐心里害怕,赶快拉着夏泼小姐出来,口里说:“来吧,蓓基。”在我们的故事里,这客厅的门从此关上,再也不开了。

赛特笠小姐既爱哭又爱笑,所以到了动身的一天不知怎么才好。她喜欢回家,又舍不得离校。没爹娘的罗拉·马丁连着三天像小狗似的跟在她后面。她至少收了十四份礼物,当然也得照样回十四份,还得郑重其事的答应十四个朋友每星期写信给她们。赛尔泰小姐(顺便告诉你一声,她穿得很寒酸)说道:“你写给我的信,叫我祖父台克斯脱勋爵转给我得了。”施瓦滋小姐说:“别计较邮费,天天写信给我吧,宝贝儿。”这位头发活像羊毛的小姐感情容易冲动,可是器量大,待人也亲热。小孤儿罗拉·马丁(她刚会写圆滚滚的大字)拉着朋友的手,呆柯柯的瞧着她说:“爱米丽亚,我写信给你的时候,就叫你妈妈。”琼斯

我们以后还有好些机会和爱米丽亚见面,所以应该先介绍一下,让大家知道她是个招人疼的小女孩儿。我们能够老是跟这么天真和气的人做伴,真是好运气,因为不管在现实生活里面还是在小说里面——尤其在小说里面——可恶的坏蛋实在太多。她反正不是主角,所以我不必多形容她的外貌。不瞒你说,我觉得她的鼻子不够长,脸蛋儿太红太圆,不大配做女主角。她脸色红润,显得很健康,嘴角卷着甜迷迷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流露出最真诚的快活,可惜她的眼睛里也常常装满了眼泪。因为她最爱哭。金丝雀死了,老鼠给猫逮住了,或是小说里最无聊的结局,都能叫这小傻瓜伤心。假如有硬心肠的人责骂了她,那就活该他们倒楣。连女神一般严厉的平克顿小姐,骂过她一回之后,也没再骂第二回。在她看来,这种容易受感触的性子,正和代数一样难捉摸,不过她居然叮嘱所有的教师,叫他们对赛特笠小姐特别温和,因为粗暴的手段对她只有害处。

这一回,平克顿小姐的信是这样的:

“赛特笠小姐离校以前的必要手续办好没有,吉米玛小姐?”说话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女士,也就是平克顿小姐本人。她算得上海默斯密士这一带地方的赛米拉米斯,又是约翰逊博士的朋友,并且经常和夏博恩太太通信。99lib.net

那时一个没人理会的姑娘从楼上下来,自己提着纸盒子。吉米玛小姐对她说道:“蓓基,你该到里边去跟平克顿小姐告辞一声。”

“好的。这一簇花儿大得像个草堆儿。我还包了两瓶子丁香花露送给赛特笠太太,连方子都在爱米丽亚箱子里。”

当时我们这世纪刚开始了十几年。在六月里的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契息克林荫道上平克顿女子学校的大铁门前面来了一辆宽敞的私人马车。拉车的两匹肥马套着雪亮的马具,肥胖的车夫戴了假头发和三角帽子,赶车子的速度不过一小时四哩。胖子车夫的旁边坐着一个当差的黑人,马车在女学堂发光的铜牌子前面一停下来,他就伸开一双罗圈腿,走下来按铃。这所气象森严的旧房子是砖砌的,窗口很窄,黑人一按铃,就有二十来个小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连那好性子的吉米玛·平克顿小姐也给引出来了。眼睛尖点儿的人准能看见她在自己客厅的窗户前面,她的红鼻子恰好凑在那一盆盆的拢牛儿花上面。

“小姐,我来跟您告别。”

吉米玛小姐答道:“女孩子们清早四点钟就起来帮她理箱子了,姐姐。我们还给她扎了一捆花儿。”

赛特笠小姐的爸爸在伦敦做买卖,手里很有几个钱,而夏泼小姐不过在学校里半教半读,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已经给了她不少好处,不必再在分手的时候特别抬举她,送她字典。

“我想这是免不了的,”夏泼小姐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吉米玛小姐瞧着直觉得诧异。吉米玛敲敲门,平克顿小姐说了声请进,夏泼小姐便满不在乎走到屋里,用完美的法文说道:

平克顿小姐一字一顿的大声嚷道:“吉米玛小姐,你疯了吗?把字典仍旧搁在柜子里,以后不准这么自作主张!”

平克顿小姐的脸色冷冰冰的非常可怕,问道:“这本给谁,吉米玛小姐?”

吉米玛吓得差点儿晕过去,说道:“嗳哟,我从来没有——好大的胆子——”她的感情起伏得太利害,因此两句话都没有说完。马车走了,大铁门关上了;里面打起铃子准备上跳舞课。两个女孩子从此开始做人。再见吧,契息克林荫道!

吉米玛小姐说:“姐姐,赛特笠太太的马车来了。那个叫三菩的黑佣人刚刚按过铃。马车夫还穿了新的红背心呢。”

赛特笠小姐对于宗教道德的见解非常正确,不愧为本校的学生(本校曾承伟大的字汇学家光临参观,又承杰出的夏博恩夫人多方资助)。爱米丽亚小姐离开林荫道时,同窗的眷念,校长的关注,也将随她而去。夫人,我十分荣幸,能自称为您的谦卑感恩的仆人。

接着是楼下告别时的忙乱,当时的情形真是难以言语形容。过道里挤满了人,所有的佣人,所有的好朋友,所有的同学,还有刚刚到达的跳舞先生,大家扭在一起,拥抱着,亲吻着,啼哭着。寄宿在校长家里的施瓦滋小姐在房间里发歇斯底里病,一声声的叫唤。这种种,实在没人能够描写,软心肠的人也不忍多看的。拥抱完毕之后,大家便分手了——我该说,赛特笠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便分手了。夏泼小姐在几分钟之前已经静静的坐进了马车,没有人因为舍不得她而流过一滴眼泪。

契息克林荫道 一八——年六月十五日

她的歌喉比得上百灵鸟,或者可说比得上别灵顿太太,她的舞艺不亚于赫立斯白格或是巴利索脱。她花儿绣得好,拼法准确得和字典不相上下。除了这些不算,她心地厚道,性格温柔可疼,器量又大,为人又乐观,所以上自智慧女神,下至可怜的洗碗小丫头,没一个人不爱她。那独眼的卖苹果女人有个女儿,每星期到学校里来卖一次苹果,也爱她。二十四个同学里面,倒有十二个是她的心腹朋友。连妒忌心最重的白立格小姐都不说她的坏话;连自以为了不起的赛尔泰小姐(她是台克斯脱勋爵的孙女儿)也承认她的身段不错。还有位有钱的施瓦滋小姐,是从圣·葛脱回来的半黑种,她那一头头发卷得就像羊毛;爱米丽亚离校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校里的人只好请了弗洛丝医生来,用嗅盐把她熏得半醉。平克顿小姐的感情是沉着而有节制的,我们从她崇高的地位和她过人的德行上可以推想出来,可是吉米玛小姐就不同,她想到要跟爱米丽亚分别,已经哼哼唧唧哭了好几回,若不是怕她姐姐生气,准会像圣·葛脱的女财主一样(她付双倍的学杂费),老实不客气的发起歇斯底里病来。可惜只有寄宿在校长家里的阔学生才有权利任性发泄哀痛,老实的吉米玛工作多着呢,她得管账,做布丁,指挥佣人,留心碗盏瓷器,还得负责上上下下换洗缝补的事情。我们不必多提她了。从现在到世界末日,我们也不见得再听得到她的消息。那镂花的大铁门一关上,她和她那可怕的姐姐永远不会再到我们这小天地里来了。九九藏书网

在吉米玛小姐看起来,她姐姐亲笔签字的信和皇帝的上谕一般神圣。平克顿小姐难得写信给家长;只限于学生离校,或是结婚,或是像有一回那可怜的白却小姐害猩红热死掉的时候,她才亲自动手。吉米玛小姐觉得她姐姐那一回通知信里的句子又虔诚又动听。世界上如果还有能够使白却太太略抒悲怀的东西,那一定就是这封信了。

第一章 契息克林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