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日记

一九零七年

这一天最好的时光,还是在浴池(欧尔维利浴池)里的半小时,舒舒服服地读完费拉罗的第一章(《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

我还是拿不准,在这一点上向科波让步做得对不对: 他认为lui Parler不正确。我在文学词典里的确没有查到任何根据,然而这句话:“谁要跟父亲讲话应当对我说。——没有你,我对他说很容易。”没有别种表达方式。

一月三日

瓦莱里永远也不会明白,我需要的诚挚友谊,就是倾听,谈话而不喧哗。昨天,我同他一起度过了将近三小时。事后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剩下一点能立得住的。

十二月八日

结果这一篇《浪子》,从构思到完稿,我也就用了十五天左右。

下午二时,到莱翁·布鲁姆家。同他见面令人愉快的一点,就是他接待您,就好像昨天还见过面似的。我们能畅所欲言。他论婚姻的书再有一个月即可完稿。他写这本书,文字差不多就从笔端流出来。我不能肯定他的观点不对。他身上的艺术家没有多大价值,而他的语句同斯丹达尔的一样,除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无意寻求别的东西: 思想活动立刻从口中或笔端喷射而出,既丰富又明确,不错,很丰富,但更为明确,毫无剧烈的Schaudern器具;然而创造出来之后,器具就邀人发挥其作用了。

我不过是一个寻开心的小男孩——又是一个令他讨厌的新教牧师。

不错,你讲得很好,这并不是一个自爱的人简单的思想游戏,练习如何利用自己。感情的考验我是免去了,但是你读我这本书时明显地感到,我的头脑能像心脏一样拼搏。《生存》就是你的《帕吕德》,而这些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思想,如果我吃透了你的意思的话,你是比作耶稣荆冠上的刺: 这样的思想对我来说,恰如《生存》中,令人愕然的“外部对话”对你的意义。希望你的手不时轻轻拿起这顶荆冠,以便在覆盖它的灰烬下面,还能认出这张面孔,正是你的安·纪。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期啊,能掌握自己的每时每刻,安排得特别好,每一时刻都非常充实,短短的一刻钟,也只能负载着任务逃逝。我的全部工作,事先都安排妥当,每晚上床睡觉之前,明天做什么我就一清二楚;一件工作换另一件工作,我就得到休息。这种方法的束缚,我欣然接受: 强制自己大大忠实于自我,成为我决意成为的样子。

在若望·施伦贝格家用午餐,美味可口,最后一道甜食,一种犬蔷薇果酱,极力保持野味,仿佛东方食品,我在布拉夫就很爱吃。

星期四

怀着十足的善意,我能够理解《生存》,你的《帕吕德》。请你还要承认,你在我的作品中感到的浮泛的空论,却浸透了血和泪——而我的头脑如一颗心似的抖动……

四月三十日

二月六日

今天上午出了银行,去看过德·马克斯。(金钱的问题,从前令我兴奋,而今天却使我沮丧;我几乎随意发了几个指令,出于要折腾的怪癖。)——看望德·马克斯没有什么可写的。——下午睡觉,给索尔玛写信,出去办事,在牙医门前遇见马塞尔,同他一道回欧特伊。今晚用来写《窄门》。

斯丹达尔对我从来就不是一种食物,然而我总是反复接触。这是我的乌贼骨,我在上面把我的喙磨尖利了。

重又疲惫不堪,强撑不如干脆停笔。而且,我要中断的,并不是作品,而是白天的各种营生。重审昨天晚上所写的《浪子》部分: 要修改的地方极少,毫无疑问我挺满意。

夏尔·纪德家刚刚又发了一阵傲气。一阵吹嘘(关于我的剧作在柏林演出),拉夫卡迪奥就自找倒霉,那天晚上大腿挨了一锥子。而这就发生在保尔的面前!有多少回,我寻找我的最残酷的手术刀,切开他身上同样的脓疮,挤出脓水。今天他若想对我以牙还牙,该有多么容易啊。我喜欢他的宽厚,根本没有那样对待我。

《业余爱好者的对话》,古尔蒙着意要表现自己的聪明,反而不断地胡说八道了。我能想象得出来,他强加于人是何道理,许多读者不敢分庭抗礼,惟恐自以为不如他聪明。这样害怕上当受骗,简直蠢透了!在乔治·隆多和保尔·纪德身上,我就看到了这种可悲的苦果。

星期一

今天上午我讲给马塞尔听,逗得他乐了一通。“这个例子很妙,能解释清楚英文的can和may的区别。”他说道。

在这方面我的行为再怎么荒唐,我也能够解释: 我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信誉,就要强加于人,做法又笨拙到了家,结果我即使有这种信誉也会丧失;我还一意孤行,什么都夸大,什么都失去了。

为了赞美勒贡特·德·李勒和埃雷迪亚这两位无根大师(还有舍尼埃!还有莫雷亚斯!),这位诡辩大师如何巧鼓舌簧,才将他们收进他的口袋中,这一点,难道谁也不会指出来吗?

致弗朗西斯·雅姆

雅娜和保尔先后告诉我,亚瑟·封丹到布里昂跟前活动,争取授给我荣誉勋章。这一情况,是布里昂的秘书梅让,上星期六来对他们讲的。梅让不了解封丹对我的友谊(况且这种友谊,他也不可能理解),他就以为我处心积虑,在徒然地争取,而老实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这让我十二分不快,整个晚宴未能吃什么东西。

夜晚就这样度过;现在我还感到自讨苦吃。这件坏事中最小的失误,就是我克制至今,信没有寄出;给我造成的最大害处,就是这么久占据并壅塞我的头脑。

1.任何见解都是相对的,——因此,只有同……联系起来才正确。

……

六月二十九日,回复莫里斯·德尼的便函,关于布鲁姆的书,我写下这样一段话,但认为还是明智一点儿,决不发寄给他:

总该承认,思想是我的果实,犹如诗是你的花朵——一种自然产物。须知我的果实往往带有芳香,而你对芳香十分敏感,不用品尝,往往就能闻到香味。

一周前我有了一台打字机,在皮埃尔·德·拉努身上,找到一个要当秘书的人。从而有了纪律、热情、工作的规律性、道德化,等等。在我写下这段的时候,打字机为我打出四份《窄门》,我就加紧定稿。第一章又耗费我半个月,但是现在令我满意了。

这些话,他是在大马路上嚷出来的,引得所有行人都回头观瞧。他那顶呢子鸭舌帽,低低压在老太婆一般肌肤的头上,那样子像个十足的醉鬼。这正是,是我喜欢的样子。

……

弥撒结束时,当地一位女子,一位嬷嬷,跪到与信徒唱诗班相隔的栏杆前。主祭将一块台布铺在石栏杆上,递给她圣体饼,她便吃下,那种虔诚的神态令人赞佩。我相信她是遵照当地的一种美好的习俗,在为我们所有人领圣体,因而我的整个灵魂都倾注在她那举动中。后来我听说,谁都可以参加这种弥撒后的领圣体,次日在另一场葬礼弥撒之后,三十名信徒领了圣体。比起那么一群人来,这单独一个美妙的形象、多么更加感人啊!

太没主意,散场后不该和保尔又去找他。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露天座喝饮料,充当平庸的、由德·马克斯拖着的令人作呕的陪同。王杜拉忽然出现。保尔很恼火,“被迫又同她见面”。毫无意思。这段时间白浪费,令我心头火起。这种情绪,但愿持续很久。

一九零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