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日记

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六年 旅途散页

昨天晚上,这个英国青年坐到公用桌上,写了几页日记,一大厚本快要用完了,看样子他渴望同我交谈。多亏玛德莱娜当翻译,我们才能交谈几句。

绿洲由黄沙包围,昨天刮起沙尘暴,天边仿佛朝我们退过来,宛如拉过来的一床被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连呼吸都困难。

这里的乌莱德族姑娘,比在比斯克拉的那些姑娘跳舞跳得好,她们也更美丽: 我也只是在这里欣赏过她们的舞姿。我们又来到这里,还没有看厌: 这种严肃而徐缓的舞蹈,几乎只舞动胳臂和手腕,看起来十分美妙;这音乐急促而飘逸,又持续不断,让人头晕目眩,几乎精疲力竭,但是回味无穷,离开之后乐声还不停止,有些夜晚仍在我耳畔缭绕,具有大沙漠那种魔力。

今天上午,参观菲奥丽圣马利亚博物馆、国家博物馆。特别观赏了我最喜爱的多那太罗的钱就不够了。

心头萦绕着东方、荒漠,以及那种灼热、空旷、棕榈花园的阴影、白色肥大的衣衫——真是魂牵梦绕,感官发狂了,神经动怒了,每天一入夜,我总以为难以成眠。

十二月十五日

我想一座花园,路径如悬在半空,那就会非常美妙——窄窄的浮桥,同树叶一样高。这座花园在橘园中间,石板铺的花径略微高出地面,两边安了矮小的护栏。已经闻得到飘来的橘花香。我们在满满的承水盘旁边,拣了一张长椅坐下,念了丹纳论述格林的那一章

每处景物都召唤它的音乐,像景物一样开朗的音乐,充满清脆的笑声,无需艰难的构思就产生出来。

晚上玩点儿小游戏。Em身体极不舒服,不能参加,吃过晚饭就早早躺下了。我没有留在她身边,整个晚上心里都很难受,每次有人开门或者高声叫喊,我就担心会吵醒她,加剧她的偏头痛。将近午夜时分,我又抑制不住有几分伤心,觉得这种种行径不够严肃,不应该不同Em呆在一起。我真希望能离开这个圈子,而迟迟未能回到她身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情况。在欢声笑语中,我也想到两年前,保尔和我在比斯克拉,那么平静,那么郑重度过的夜晚。我不免思忖,自己怎么有那么坚定的意志,绝不会产生个人的忧愁,而那意志是不是真的那么坚定不移。在我们特别盼望的时间这种令人激动的临近,我不愿意这样跳舞和吵闹,反倒想共同祈祷、崇拜,或者只是严肃地等待。憎恶不严肃的行为——我始终如此。在这段时间,Em独自一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圣徒显然在等待,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只是感谢圣母前来看望。

今天上午,在牛奶厂一带散步,心旷神怡……要不要讲述那束鲜花的故事?不要。讲给谁呢?不是讲给我听:细枝末节我都能回忆起来。在那里的可怜的小玫瑰花,我不断地看她们——穷苦的小玫瑰花——买一个穷苦人的。我既笨拙又粗暴,起初没有理解,这一赠送的有意谦恭之举所包含的美意。我原想玛德莱娜心太软,抵不住一个穷苦人一再央求她买下。正巧昨天晚上,我给她带回小玫瑰。

可怕的时期: 意志松懈、精神半晕乎。

卡皮托利山博物馆里,《埃费斯的狄安娜》旁边(右侧),那尊《解困者》小铜像无比美妙。我认为,我喜爱它要超过任何古代艺术品——甚至包括美术馆的《尼奥比德》,或者慕尼黑的《睡觉的猛兽》。(后来,我在那不勒斯看到的出色的《渔夫墨丘利》。)

那不勒斯

……沿阿尔诺河边返回——落日;水隐没在金黄的沙中;很远处,渔夫身影憧憧;炊烟从屋顶冉冉升起,开头青灰色,一遇夕照便染黄了。这种辉煌的景象持续很长时间,包括圣米尼亚托附近的屋顶、青杏色别墅的白墙;周围的柏树则显得更幽暗了。阿尔诺河的落水,好似剥落的闪光鳞片,呈极浅淡的绿色,靠下面则又掺进了橙色。

一个桥拱突出去,在河面上形成一个阳台,我就倚在上面观赏。桥拱下面旁边有一道小闸门,我想是小船的水梯,——随着或开或关闸门,水位就能起落变化。

沙尘暴一直刮到傍晚,在日落时分,我们登上清真寺塔顶。天空一片土灰色,棕榈都黯然失色,整座城市也呈深灰色。从东面刮来的风长驱直入,仿佛先知宣布的神灵诅咒之风。在这种凄凉的景象中,我们望见一队骆驼商旅逐渐走远。

下雨。我给阿特曼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写信。意大利语课。再也没有什么比学习更有趣的事了。

仅仅在斋月期间演出。一连四十天斋戒,从日出一直到天黑,绝对斋戒: 不吃不喝,不抽烟,不施香水,也不近女色。所有感官白天受惩罚,夜晚则加倍补偿,可以纵情玩乐。当然,也有些阿拉伯人非常虔诚,斋月的夜晚美餐一顿之后,便静思和祈祷;反之,还有些人白天也继续寻欢作乐。但是,这后一种情况,只有在风气被法国人带坏的大城中才常见。一般来说,几乎所有人都非常严格地去做礼拜。

十二月二十六日

罗马,一月十六日

卡普里岛神秘地漂浮在透明的水上。我喜欢海上岩洞。美丽岛的岩洞半没在水中!莫尔加的岩洞绚丽多彩!不过,我一点也不喜欢天蓝洞: 这些反光是一种冰冷色,根本不是天蓝,而是靛蓝,仿佛由一个不大懂色彩的神想象出来的。我匆忙出来。岛子另一侧还有一个岩洞,不大有名,但是很精美;洞小,通道逼窄,有三个入口,这样,光就折射进去,而且透进去的只有绿光线,也足以映衬洞中的水,就形成磷光。沉入水中之物,无不附着一种淡绿色的火苗;浸到水中的手也染上绿色,好似皮埃尔·路易的水黾。

在拜伦和席勒的时代,一切似乎都揭示出来,我想描绘比萨公墓有一种乐趣,那时不是所有人都去过,也不是到处都能见到描述比萨的作品。现在我所感兴趣的,主要不是谈论大教堂和斜塔,而是那里的天气,从比萨到海边,在辽阔的平原上空,惟见辽阔惆怅的雨景。

他们特别喜爱花香,有时闻着觉得不过瘾,还揉了花瓣塞进鼻孔里。他们在这家咖啡馆,有一个人唱歌,另一个人讲故事,而觅食的鸽子飞来飞去,还落到他们肩上。

罗马

午餐之后,我们又回到国家博物馆。多那太罗的绝妙的《大卫像》!小孩子的铜像!华丽的裸体;东方的优美;帽子遮在眼睛上的阴影,刚刚萌生的眼神便迷失而非物化了。嘴唇泛起的微笑;脸蛋十分温柔。

我感到惊讶,从这里就能听到这首极为奇特的东方歌曲,开头的音调特别尖厉,又怪异地一直降到主音,只通过两个并列句子,而两个乐句节拍分明,仿佛在音调之间痉挛地旋转,接着停留在一种窒息中。

通向露台的楼梯也站满了人,无不聚精会神,我们也随着凝神专注,所见的场面十分骇人。院子中央放了一个盛满水的大铜盆。三名女子已经站起来,是三名阿拉伯女子,她们脱掉上衣,披散头发,在铜盆前跳舞,继而低下头,将头发浸到水中。已经很剧烈的音乐,这时又变本加厉。三个女人浸湿的头发重又披落在身上,舞了一段时间。这是一种原始的、疯狂的舞蹈,全身扭动,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指挥仪式的是一名黑人老妪,她手操一根木棒,围着铜盆蹦蹦跳跳,不时敲敲盆沿儿。我们逐渐明白了,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们,那天跳舞的女人(而且那两天,跳舞的女人有时数量很多)既是犹太人又是阿拉伯人,都中了魔。每人交钱才有权跳驱魔舞。手执木棒的黑人老妪是个有名的巫婆,她懂得驱魔术,能让魔鬼离开女人身体,进入新换的水中。不洁净的水就泼到街上。向我们讲述这一切的,是漂亮的犹太女郎古玛尔哈,她讲起来不大情愿,碍于残存的信仰,也有五分惭愧,要承认去年她的身体也中了邪,歇斯底里地发狂,于是参加了跳舞,“希望从而减轻病魔”。不料事后病情反而加重了,她丈夫得知她参加了巫婆的那种驱魔舞会,就一连打了她三天,以便治好她的病。

这幅壁画令人赞叹,它的透视的缺点并无大碍。

演的戏几乎总是淫秽的。我想弄清楚卡拉古斯的故事。一定很古老了。据说是从君士坦丁堡传来的,无论在君士坦丁堡和突尼斯,还是其他地方,警察到处都要禁止演出这个故事。

然而,我倒愿意在那岛上,而不是在佛罗伦萨,遇见那两位光艳照人的美国女郎,一位在读马洛,另一位在念奥马尔·凯雅姆的四行诗——而且当邓南遮来看望时,她们也用岛上的葡萄招待我们——那是晒干的,再用浸了朗姆酒的葡萄叶包起来储存的葡萄;小包呈雪茄色,包裹层干了,很不起眼,但是保存了葡萄的糖分和水分。

我沿着幽暗的大街,又回到阿尔法乌依纳广场。人不很多,没有什么特别的热闹。这晚上快结束的时候,我在第一天带他去的那家卡拉古斯店铺,又碰见了罗森堡。他也同样明白,最好常去同一地方,不必认识许多人,而要熟悉一些人。阿拉伯人常见到你,面孔就熟了,不大觉得你是外国人,他们也就恢复了一开始被打扰的常规。

埃尔坎塔拉

二月—三月

参观圣马可修道院。到多奈家进午餐。摄影。乘车游览。

在卡尔米纳圣马利亚教堂的壁画,表现王子复活的那幅,哪部分出自菲利庇诺之手?被大火烧毁的这座教堂,还有他的哪些作品?还有哪些是老牌大师的作品?

阿特曼的钱全花在这身“装束”上了;为了这次重逢,他打扮得很漂亮。如果不是接站,恐怕面对面我也认不出他来。

一八九五年——一八九六年 旅途散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