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

第十八章

一方面说,她对男人很有诱惑力,至少两年前是这样。今晚她或许不是一个人。要是那样,就实在太可怕了。

他必须活着。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照顾卡捷琳娜。

第一封信里,她告诉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弗拉基米尔——列夫的儿子现在十八个月了。格雷戈里真想看看这孩子,脑海中还留着他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不知小弗拉基米尔会不会继承列夫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微笑。但一定已经长牙,也该走路了,开始咿呀学语。格雷戈里盼着这孩子能学会说“格里沙伯伯”。

格雷戈里没有一点儿列夫的消息,他已经走了两年,至今音讯皆无。他担心他是不是在美国遭遇了不测。列夫的脾性让他经常跟别人发生冲突,尽管他往往能够化险为夷。他从小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没人管教,格雷戈里也代替不了父母。格雷戈里后悔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但当时他自己也是个孩子。

这个战区的指挥官是布鲁希洛夫将军,他是位职业军人,不像其他将军那样只会阿谀奉承。在布鲁希洛夫的指挥下,俄军在六月取得重大胜利,奥地利人被打得狼狈逃窜。一旦作战命令合情合理,格雷戈里和他的部下就打得勇敢顽强。否则,他们就竭尽全力逃避敌方的火力。格雷戈里已经深谙此道,渐渐便赢得排里战友们的拥戴。

这些传言格雷戈里大多听人说过。他不相信俄国王室亲德。他们不过愚蠢无能而已。但很多战士相信这种说法,从卡捷琳娜的话来判断,很多平民百姓也深信不疑。解释俄国打败仗、人民挨饿而死的真正原因落在了布尔什维克的肩上。

“别犯傻了。”

格雷戈里跟军官一样仔细察看着前面的地形,尽管他的目的全然不同。军官们在搜寻奥地利部队的影子,他则急于要找一块能藏身的地方。

格雷戈里轻蔑地瞥了一眼,正要从旁边走过,却被其中一个家伙叫住了:“嘿,你!你为什么不摘帽子?”

“一点儿零碎的吃食。”

“当心,阁下!”格雷戈里朝他喊道。

“是我。”格雷戈里说。

“你爱的是列夫。”

亚佐夫依然待在马上:“那你们是在干什么?躲着他们?”

格雷戈里的排停止了射击,全都望着少校。

格雷戈里的手下一时都糊涂了。军官们时常恫吓要枪毙那些不愿上战场的士兵,但格雷戈里的这帮弟兄从来没有被人命令朝自己人开枪。他们一个个瞧着他,等候指令。

他终于来到了铁路边的那座老房子前。是他想象得太好了,还是这条街道确实比两年前更加破烂寒酸?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似乎完全没有经过粉刷和修葺,甚至都没打扫过。他看见街角的面包店前有人排着队,尽管店门关着。

战马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接着后腿一软,像条狗那样蹲坐在地上。

格雷戈里站了起来,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丢了一颗门牙。他暗暗骂自己粗心,当时站得离军官太近,哪怕稍微惹着他们,军官们就会发火,拳脚相加,而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今天算是幸运,要是亚佐夫正好握着手枪的话,格雷戈里的脸上就会挨上一枪托。

他跟上自己手下的战士,一起向后撤退。

如果卡捷琳娜还住在西南部的纳尔瓦区,也就是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老房子。那么,军营所在的维堡区地处城市东北部,刚好在它的斜对角。

格雷戈里在过去两年里杀了不少人,所用的武器包括步枪、刺刀和手雷,其中大多人都离他很近,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有的战友晚上会做噩梦,尤其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但格雷戈里没有。他生在野蛮残忍的农村,失去双亲后在圣彼得堡街头长大,暴行不会让他做噩梦。

格雷戈里心平气和地说:“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那倒霉的脑袋拧下来,你这个叽叽喳喳的小浑球。”

这家伙回头找他的同志求援,但那些人已经开始殴打一个戴着皮帽子的中年人了。格雷戈里走开了。

格雷戈里心底涌起一阵欲火。他已经好几年没跟女人在一起了。在战壕里卖淫的女人卑劣肮脏,还会传播疾病。眼前这个女人他可以接受。

“要是给一块面包,我就跟你干,”女人说,“我的孩子都饿坏了。”

格雷戈里靠近一片较为干燥、稍稍凸起的地面。亚佐夫少校队伍里的其他士兵远远跑到了前面,看不见了。格雷戈里登上凸地,大声喊着:“隐蔽!左前方就有敌人埋伏!”

大家欢呼了一声,拔腿跑了起来。

“袋子里装的什么?”她朝他手上的袋子点了下头。

他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把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她。在这座拥有两百万人的大城市里,他们完全有可能永远碰不着面。但他发现这样实在难以忍受。

“不。”他坐直身子,拿起她的外衣递过去,“穿上吧。”

她有些害怕地说:“你不能把面包再要回去了,已经吃掉一半了。”

中尉骂了一句,不再理会他们。

“你们不能做点别的吗?”

这里的水深及胸部,泥巴黏糊糊的,走起来十分缓慢,这正合了格雷戈里的心思,他的排落在了后面。

奇怪的是,那孩子并不怎么像列夫。他既没有列夫的俊俏模样,也没有他迷人的笑容。如果说哪里相像的话,弗拉基米尔那双蓝眼睛闪着炽热的目光,正是格雷戈里每次面对镜子时所看到的。

格雷戈里拿不准是否想让弗拉基米尔把自己当成父亲,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他走进房间,关上门,一把抱住他俩,亲吻着孩子,然后又吻了吻卡捷琳娜的额头。

亚佐夫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下一个瞬间,格雷戈里便扣动了扳机。

宽阔的涅夫斯基大街让他回忆起当年跟母亲一道走过这里的情形,在1905年那个灾难性的日子里,他亲眼看见她被沙皇的士兵枪杀。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沙皇的士兵。不过他绝不会向妇女和儿童开枪。如果沙皇打算重蹈覆辙,这里将是另一种乱局。

她拿着锅站在炉子边上。锅掉在地上,牛奶洒了一地,她两手捂着嘴巴,轻轻叫了一声。

这种场面并不鲜见,眼下却有所不同。每当有人下车,看热闹的人群里就会发出轻蔑的嘘声和嘲骂。过去,警察会挥舞着警棍,迅速驱散围观的人群。但现在这里没有警察,客人们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两列士兵把守的台阶,冲进大殿,显然在外停留时间越长就越让他们紧张。

不过,亚佐夫丝毫没有动摇。“这些都是懦弱的逃兵!”他尖声叫着,“朝他们开枪!”他随即朝迎面跑来的俄国兵射击。

他看见街上走过十几个一脸凶相的年轻人,都穿着黑色外套,戴着黑帽子,他们抬着沙皇尼古拉年轻时的画像——那时他乌黑的发际尚未后退,姜黄色的胡子也十分浓密。其中一个喊道:“沙皇万岁!”然后那群人全都停下脚步,举起帽子欢呼。几个路人也加入了他们。

格雷戈里耸了耸肩膀。总理施蒂默尔生在俄国,格雷戈里恰好了解这一点。不少俄国人都有德国化的名字,反之亦然——这两个国家的居民几百年来交往密切,已成习惯。

“别担心。”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截香肠、一棵甘蓝,还有一罐果酱。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样子。“是从军营的厨房里拿的。”他解释说。

这一枪又没打中。格雷戈里骂了一句。现在他真正处于危险之中,不过他的对手也一样。

“我的上帝。”格雷戈里很难想象她竟要睡在便道上,“那瓦洛佳呢?”

格雷戈里不像他那么自信。基里洛夫看上去很恼火,似乎意识到被人蒙骗,只是没有抓到把柄,不好发作。

随后他们走回军营,交出手里的武器,晚上便给他们放了假。格雷戈里心中窃喜:这是他造访卡捷琳娜的好机会。他来到营地厨房的后门,向厨子讨要了些面包和肉——中士有这点儿特权——准备带给卡捷琳娜。随后他擦了擦靴子,走出营房。

卡捷琳娜吃着香肠。格雷戈里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才不显得狼吞虎咽。他抱起弗拉基米尔,又给他喂了点儿果酱。孩子还小,吃不得香肠。

“十点,”格雷戈里说,“我现在就得走了。”

“然后你就做这个了。”

“还没到点儿呢。”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他们还没来得及歇上一会儿,基里洛夫中尉就出现在格雷戈里右侧几百米的水塘对面。格雷戈里暗暗骂了一句:这下要露馅儿了。“你们在那儿干什么?”基里洛夫喊道。

他忐忑不安地爬上楼梯,心里实在不愿看见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后悔没有提前通知一下,好让她有个准备,一个人待在家里。

他敲了敲门。

格雷戈里一耸肩:“我们谁都不知道。”

他很高兴自己活着回来,但一想到要跟卡捷琳娜见面就忧心忡忡。他渴望看到她的样子,听见她的声音,抱一抱她的孩子——他自己的侄儿。但对她抱有的那种欲望让他焦虑不安。她是他的妻子,但这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现实情况是她选择了列夫,她的孩子也是列夫的儿子。格雷戈里没有权力去爱她。

他摇了摇头:“你们出了什么事?”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