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

第十七章

又或者会找到某种办法谴责她的罪孽,同时让她留在身边。“我不知道,”她说,“我很紧张。”

艾瑟尔站了起来。“算了,我看也没必要往后拖了。”她从地上抱起劳埃德,“来吧,宝宝,该让你见见外公外婆了。”

“是啊,爸爸,”她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她把劳埃德背在背上,手里拎着小行李箱穿过站前广场,走上克莱夫街的斜坡。很快她就气喘吁吁了。这又是一件她疏忽了的事情。伦敦大多都是平地,但阿伯罗温到处是陡峭的山坡,去哪儿都免不了爬上跑下。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这里都发生了什么。比利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但男人不那么喜欢传闲话。毫无疑问,在一段时间内,她本人曾是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不过,总会有新的流言蜚语取而代之。

这次回家她又会成为重大新闻。艾瑟尔带着孩子从街上走过,几个女人直直瞪着她。她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艾瑟尔·威廉姆斯,自觉高人一等,可现在又回来了,身上穿着旧衣服,怀里抱着个学步的孩子,没有丈夫。她们会说,骄者必败,那一副副同情的样子难掩她们内心的恶意。

“唉,是啊,传言是这么说的。”

艾瑟尔盯着他。现在她已经不再爱他——他太残酷了。但她又不能无动于衷。她曾吻过绷带下的那张脸,爱抚过那一度强壮、现在却已不幸残损的身体。菲茨是个自负的人——这是他最情有可原的缺点,她可以想象,他照镜子时受到的羞辱和伤害会远远超过创伤本身。

格里菲斯太太表示同情:“唉,话说回来,你爸爸虽说脾气暴躁,但他还是爱你的。”

她想敲门,但觉得这太可笑了,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她进了厨房,这是她度过人生大半时光的地方。爸妈都不在,只有外公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睁开眼睛,一开始有些疑惑,然后便亲切地说:“是我们的艾丝啊!”

“他叫劳埃德。”艾瑟尔说。

“多好的名字!”

劳埃德把他的脸紧贴在艾瑟尔的肩膀上。

“他很害羞。”她说。

艾瑟尔发现街道那头发生了一阵骚动。有几个人高声喊起来。接着,她听到了一声尖叫。

“你们有比利的消息吗?”她问外公。

“没有,你有消息吗?”

“自从他去法国后就没消息了。”

“我估计他参加了索姆河边的那场大战。”

现在也只能相信传言,因为报纸上都是好消息,轻描淡写,含糊其词。但不少伤员已经送回英国国内的医院,他们口中透露的指挥不利和血腥屠杀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消息就这样传开了。

艾瑟尔抱住她。

妈妈擦了擦眼睛,把他抱了起来。“看看,他多漂亮啊!”她说,“瞧这卷卷的头发!跟比利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劳埃德盯着她看了一阵,接着大哭起来。

“爸爸去哪儿了?”艾瑟尔问道,尽量显得轻松自如。

“你怎么样,戴?”艾瑟尔说。

妈妈显得有点紧张:“他去卡尔菲利参加工会会议了。”她看了一下表,“现在该回来喝茶了,除非他没赶上火车。”

就在这时,爸爸回来了。

她在离开整整两年之后重回家门。这一天下着雨。

外公说:“小家伙多像你,戴,嘴巴那儿,看到没有?”

爸爸还是一言不发。艾瑟尔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她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他机会禁止她进家门。但现在她看出自己突然出现迫使他采取防守姿态。他脸上显露出被逼无奈的表情。你永远不该把爸爸逼到墙角,她想。

“噢,是我这个白胡子的怪老头吓着他了。他会习惯我的。坐下,我亲爱的,跟我说说你的事。”

下午三点前后,她走出火车站,觉得很疲惫。怀里抱着十八个月大的孩子颠簸一路实在辛苦。劳埃德很乖,总是露出小小的牙齿微笑,很讨乘客们的喜欢。不过,麻烦事一样也少不了——在摇晃的车厢里给他喂奶,去臭烘烘的厕所换衣裳,吵闹的时候哄他睡觉。这一切都得当着陌生人的面,让她感到神经紧张。

他的表情依然僵硬。还在那儿站着,盯着妈妈,不说一句话。他在等待着什么,看来,如果艾瑟尔不走,他就会一直站着不动。她哭了起来。

艾瑟尔抱起劳埃德。“对不起,妈,”她抽泣着说,“我想也许……”她哽咽了一下,没法把话说完。艾瑟尔抱起劳埃德从父亲身边走过。而他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艾瑟尔看到邮递员杰兰特一脸惨白,好像他自己也快哭了。他走到街对面,去敲另一家人的门。

她站在“格里菲斯社会主义者太太”家门外,倚靠在墙上晒太阳。前后街道上的女人都找机会待在阳光底下。劳埃德在玩球。他看见别的孩子扔球,也想学着他们的样子,但没有成功。艾瑟尔寻思着:投掷动作其实并不简单,要同时调动肩膀、手臂和腕子才能完成。手指必须在胳膊完全伸展开的时候松开。劳埃德还没有掌握这个,手指松开得太早,有时还会把球扔到肩膀后面,或者松开晚了,根本就扔不远。但他一次次尝试着,艾瑟尔觉得他早晚会成功,最后就再也忘不掉了。直到你自己有了孩子,才会发现他们到底有多少东西要学。

艾瑟尔又想起茉黛女勋爵写给她的那封信。她们跟其他妇女一道发起了一场运动,争取让妇女选举权成为军人公民权改革讨论的议题之一。她们目前已经获得了广泛的关注,确保阿斯奎斯首相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茉黛得到的消息是,首相避开锋芒,把问题全都推给一个名为“议长会议”的委员会解决。不过茉黛说这样也好。下议院会进行平静的公开辩论,用不着一个个做戏似的公开演讲。也许常识最终会占上风。尽管如此,她仍在想尽办法弄清阿斯奎斯选哪些人进入这个委员会。

艾瑟尔问她:“我能干点什么?要不要帮你去合营店买东西。”她已经收拾了床铺,洗了早餐后留下的碗碟。

艾瑟尔把劳埃德放在地板上。他开始探察房间,扶着四周牢靠的地方摇摇晃晃往前走,就像外公那样。艾瑟尔说起她在《军人之妻》当经理的工作——跟印刷工打交道,分发一捆捆报纸,没有卖掉的再收回来,吸引人们刊登广告。外公好奇她怎么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些工作。她承认是跟茉黛一道完成的,她们两人相互合作。她发现印刷工很难相处——他不喜欢听女人的摆布,但她很擅长销售广告版面。说话间,外公摘下他的表链,让它悬在手腕上,也不去看劳埃德。孩子盯着闪光的链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外公让他抓住它。马上,劳埃德便靠在外公的膝头,摆弄起那块手表来。

“阿伦·普里查德肯定是死了,还有克莱夫·皮尤,先知·琼斯是个中士,他爸妈当初多骄傲啊……”

“可怜的小店·琼斯太太,她另一个儿子已经在矿井爆炸中死了。”

“还有比利。”艾瑟尔说。然后,她又对着劳埃德的小耳朵低声说:“还有你的爸爸。”

“人们总是这么认为。他们都说,你父亲心里是爱你的。可他把我从家里轰了出来,这还能算是爱吗?我不知道。”

卢埃林太太举起两手,像要抵挡住杰兰特似的。“不要,”她哭喊道,“天啊,千万别!”

外公高兴地说:“这才是我说的好事。这里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女,还有我的曾外孙,大家全在一间屋子里。有了这些,一个人这辈子还求什么呢?”

他拿出她的那封电报。“我真的没办法,卢埃林太太,”他大概刚满十七岁,“这上面有你的地址,看到了吗?”

“好吧,”格里菲斯太太说,“我马上给你列张单子。”她喘着粗气斜靠在墙上。笨重的身形让她稍一劳作就喘不上气。

男孩转身离开了痛哭的庞蒂太太。他望着街对面,看见艾瑟尔的爸妈和外公正用一种迫切的可怕眼神盯着他,便往袋子里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说:“没有惠灵顿街的电报了。”

“非常感谢,普莱斯太太。”杰兰特说完,继续往前走。

“我不知道,庞蒂太太,”杰兰特说,“你看看这里面是怎么写的。”

她撕开信封。“我看不见!”忍不住哭出了声。然后揉了揉眼睛,努力擦掉模糊了视线的泪水,又看了一遍。“朱塞佩!”她说,“我的乔伊死了。天啊,我那可怜的孩子!”

庞蒂太太的家差不多在这条街的尽头。艾瑟尔等待着,心在狂跳,看杰兰特会不会往威廉姆斯家的房子走。比利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她看着自己的父母。妈妈哭了。外公想去点着他的烟斗,但手抖得不行。

他朝艾瑟尔这边迈了一步。

尽管这一步不大,但已经足够了。艾瑟尔抱着劳埃德朝她父亲跑去。

妈妈生气地说:“他哪里不好呢?你要找个丈夫,这不是正好嘛!”

阿伯罗温的基督徒们很少举办跨宗派的仪式,这一点艾瑟尔心里很清楚。对威尔士人来说,任何教义上的分歧都不是小事。一部分人拒绝庆祝圣诞节,理由是《圣经》上找不到任何基督诞生日的证据。另一部分人诅咒投票选举的办法,因为使徒保罗曾经写过:“我们是天上的国民。”双方都不愿意跟与其见解相左的人站在一起做礼拜。

阿伯罗温的教区长托马斯·埃利斯-托马斯建议举办一次联合纪念仪式。电报全部送完,共有两百十一人阵亡,而战斗仍在继续,每天仍然会收到一两份令人悲痛的消息。小镇的每条街上都有人战死,排列拥挤的矿工棚舍每隔几米就有一户人家经历丧亲之痛。

这个说法会传遍整个镇子。有人会质疑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威廉姆斯先生,是不是真的跟艾瑟尔结了婚。他们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一个假装结了婚的女人可以被人接受;而一位被确认的单身母亲,就等同于无耻的荡妇。阿伯罗温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原则。

艾瑟尔扫视着人群。珀西瓦尔·琼斯戴着大礼帽站在那儿。他除了是一镇之长,现在还是议会成员。他也是阿伯罗温同乡队的一名荣誉指挥官,组织领导了招兵工作。凯尔特矿业的其他几位董事跟他站在一起——就好像死者的英勇精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似的,艾瑟尔越想越不是滋味。马尔德温·摩根也露面了,带着妻子——他们有权参加,她想,摩根夫妇失去了儿子罗兰。

“很好,谢谢。明天开始放一部卓别林的新片。你喜欢卓别林吗?”

“怎么了?”母亲问。

“那是他?哎呀,可怜的人。”

艾瑟尔摇摇头。“他太骄傲了,”她说,“是他带那些人去送死的。他必须来。”

男孩嘴唇颤抖着。“请接下吧,”他说,“我还得给别人送呢。邮局里的更多,还有好几百封!现在是十点钟,我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送完。拜托。”

“祝你好运。”格里菲斯太太说。

人群中有了一阵骚动,让她猛然意识到爸爸一定是转移了一贯的话题。只听他在说:“当这个国家决定去打仗,我希望议会的每位成员都能真诚地扪心自问,像上帝指引的那样。但是,到底是谁让这些人进了议会的呢?”

爸爸正注视着她。艾瑟尔无法理解他脸上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激动,但她看不出那意味着什么。

他看也不看她。

他还不罢休:“我现在井下干活,不过等我爸爸不干了,就由我来接管店铺。”

“你会干得很棒,我相信。”

人群里发出赞同的喊声。

靠前的地方放了一排椅子,菲茨和碧坐在珀西瓦尔·琼斯和马尔德温·摩根旁边,仪式随后便开始了。

男孩走近米妮·庞蒂。她没有尖声哭叫,但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哪一个?”她嘶哑地问,“是乔伊还是乔尼?”

天主教神父用拉丁文背诵《圣诗》第129篇,《自深深处》。他使出全力大声喊着,但站在边上的人还是听不到。接着,国圣公会牧师朗读了国教祈祷书中的《为死者安葬》一节。一个年轻的卫理公会教徒迪莉斯·琼斯演唱了查尔斯·韦斯利写的赞美诗《神圣纯爱》。浸礼会牧师朗读了《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0节后的全部内容。

要有一个布道者代表无派别团体,这件事自然落在了爸爸的头上。

艾瑟尔为他感到骄傲。这一荣誉等于承认他是镇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一位精神和政治领袖。他今天的打扮也很得体,妈妈特地从梅瑟的格温·埃文斯百货店给他买了一条新的黑丝绸领带。

接着他讲到复活,讲到来世,这些艾瑟尔以前都听过,她的注意力飘忽起来。她觉得人死后大概还会有灵魂存在,但她又无法肯定,不过她反正很快就会弄明白的。

“原则上,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有责任参军服役。但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是否加入战争。”

妈妈说:“嘘,别嚷,是你爸爸在讲道,不是你。”

爸爸的话差不多也说完了:“如果我们再要决定打仗,就必须通过全体人民的表决才行。”

几个人现在站到了爸爸的面前,想要阻拦他,但他的声音依然在骚动的人群中回响:“我们绝不能再容许只由少数人决定是否发动战争!”他大喊着,“绝不能!绝不能!绝不能!”

说完他就坐下了,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