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

第十三章

艾瑟尔给弟弟比利写信:“如今我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厂干十二个小时。我怀着一个没人想要的孩子。也没人愿意要我,除了一个乏味的、戴眼镜的图书管理员。”

他没有手表,但能够算出距离刚才和比利碰面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他还有十五分钟步行去火车站,时间够用。

她们在缝制英国军队的制服,为成千上万军人做束腰上衣和裤子。邻街的裁布厂日复一日送来一块块厚卡其布,大纸箱里装满袖子、后背和裤腿,由妇女们在这儿制作成衣,再把衣服送到另一个小工厂,打扣眼、缝上纽扣。她们是计件工,干多少活,就拿多少报酬。

斯皮利亚那张年轻的脸上拂过一丝愠怒之色,但他强作笑容:“我更关心你,我的孩子。我不希望挑起暴力来对付你。”

艾瑟尔初来伦敦的时候倒是受到几个年轻人的注意。她没有真正地喜欢哪一个,但她接受邀请,一道去看电影,听音乐会,晚上去酒吧坐坐,她也吻过其中一个,尽管算不上有多热情。然而,一旦她的身孕显形,他们就一个个打了退堂鼓。漂亮女孩令人爱慕,可怀了孩子的妇女就另当别论了。

各种新工作都面向妇女,但艾瑟尔很快就看清男女仍然是不平等的。一份男人每周能赚三到四英镑的工作,女人只能拿到一英镑。即便如此,女人还不得不忍受敌意和迫害。男乘客会拒绝向女乘务员出示车票,男技师会往女技师的工具箱里倒机油,工厂大门边上的酒吧不允许女工进入。最让艾瑟尔愤恨的是,同样是这些男人,如果看见一个女人带着的孩子穿戴破旧,就会说这女人懒惰无能。

艾瑟尔说:“你看,曼尼,你应该在这儿放个小药箱,里头放点儿绷带和碘酒,再用铁盒装些其他零碎。”

曼尼说:“你以为我是造钱的?”每次他的工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这么回答。

“如果我停手的话,你会闭嘴吗?”

可是,到了七点钟的时候,她又不愿意回家了。一想到要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她就感到压抑。

列夫把钱塞进上衣口袋,两人又回到了酒吧。

艾瑟尔赶上一辆公共汽车。尽管只有两站地,但她实在太累,不想步行。

连在婴儿肚脐的带子刚才还是蓝色的,很光滑紧绷,但现在萎缩下来,已经变白了。艾瑟尔说:“去那边的抽屉里帮我把剪刀拿过来,还有那个棉线轴。”

艾瑟尔一时来了兴致。自从那个决定命运的星期二——茉黛与沃尔特·冯·乌尔里希结婚,英国向德国宣战——以后,她还没有见过茉黛。艾瑟尔还保存着沃尔特给她买的礼服,她把这件衣服小心翼翼地用纸巾裹起来,挂在衣柜里。那是一条粉色的丝绸薄纱连衣裙,也是她迄今拥有的最美丽的东西。当然,这衣服现在已经穿不进去了。再说,穿这种上好的衣服参加工党会议也不合适。当时戴的那顶帽子她也没丢,事后就放进了邦德街那家店铺的原包装盒里。

茉黛发现了她,朝这边走了过来。“你好啊,威廉姆斯!对不起,我该叫艾瑟尔。这真是意外的惊喜!”

茉黛走到桌边,伯尼便宣布会议开始。像伦敦东区的许多居民一样,伯尼是个俄裔犹太人。事实上东区很少有纯正的英国人,那儿有很多威尔士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战争之前还有很多德国人,而现在来了成千上万的比利时难民。东区是他们下船上岸的地方,自然也就成了他们定居的落脚点。

尽管今天请了一位特殊客人,伯尼还是坚持首先说明未到会者的缺席原因,总结前次会议的纪要等烦琐事项。他以前曾在地方议会的图书馆工作,做事十分注重细节。

“上周我在阿克顿遇到了一个女孩,丈夫离开了她,她要用每周两英镑的收入养活自己的五个孩子,让他们吃饱穿好。她丈夫在托特纳姆制造船螺旋桨,每周能挣四镑十先令,但钱全花在小酒馆里!”

他能听见后面低声议论着什么,听不大清楚,但似乎有人说了句“好像是俄国人”。俄国人的穿戴跟当地人不同,列夫怀疑他们从他帽子和外衣的轮廓看出了这一点,他快步走向街灯,身影更加清晰了。不过他们都憋着尿,估计不会马上追过来。

男人们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着。

“但是每次我们有谁受伤了,你可就得赔钱了,”艾瑟尔好心好意地劝说道,“她们两个离开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就因为不得不跑药房去让药剂师看一眼伤口。”

一想起过去的那段时光,她就忍不住泪眼模糊——干干净净的制服,一尘不染的仆人休息室里丰盛的餐食,还有,最让她难过的是曾经拥有的苗条、漂亮的身体,如今已是另一番模样。

就算他有心留下,但为了格雷戈里也得继续前进。他知道亏待了自己的哥哥,所以发誓要寄钱给他买船票。列夫没少干违背承诺的事,但这次他决心说话算话。

会议就这样散了。外面有辆出租车等着茉黛,两个女人互相道别。艾瑟尔和伯尼·莱克维兹一起上了公共汽车。“她比我预想的要好,”他说,“她来自上层阶级,但头脑很清醒。而且也很友好,尤其是对你。我估计你在那儿工作的时候跟他们一家处得很不错。”

列夫要了一罐啤酒,跟其中的哥哥打招呼:“哎,乔伊。”

艾瑟尔有些失望。“那我们怎么办?”她问道,朝四下看了看,“你这儿已经来了五十多人了。”

楼上黑着灯,没有任何动静——米尔德里德和她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艾瑟尔脱去衣服钻进被子。她很疲乏,但头脑依然活跃,让她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起来,烧了一壶茶。

“可是,一个要养家过日子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她记得自己的办法是先把想说的话写好,然后再把其他字眼安插在空白处。她继续写道:

军队,艾瑟尔无法得知他们是死是活。她再也没有听过菲茨的消息。她推测他跟随威尔士步枪团去了法国,但甚至连这一点她也无法确定。不过,她还是认真看了报纸上的阵亡名单,担惊受怕地寻找菲茨赫伯特的名字。她恨他那样狠心待她,但没发现他的名字还是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阿伯罗温的大多事情列夫都不喜欢。

售票厅的大门咣当一声从外面被推开,庞蒂兄弟冲了进来。“在那儿!”乔伊喊了一声,跑过来抓列夫。

这地方总是阴雨连绵。他从未见过哪里会下这么多雨。没有电闪雷鸣后的暴雨,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和随后云开日出的干爽天气。不,这里是滴滴答答的毛毛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有时甚至是一个礼拜。雨水顺着裤脚爬到他的身上,再从衬衣的后摆滴到地上。

罢工的浪潮在八月战争爆发后渐渐消退,矿工们陆续开始上班了。大多人被重新雇用,住回了原来的房子。但不包括被管理方认定是带头闹事的人,他们中大部分已经离开,参加了威尔士步枪团。被逐出的那些寡妇也找到了住的地方。破坏罢工的人也不再受孤立——当地人最后明白过来,实际上这些外国人也一样受资本主义制度的操纵。

她原来想写一封让人读起来高兴的信,避而不谈自己的烦恼。后来她又想:去他的吧,我跟自己的弟弟就该说实话。

今天她进门的时候,阅览室墙上的大挂钟刚过十一点。天气寒冷,她穿戴着白色毛皮大衣和帽子抵挡2月的严寒。列夫强忍着浑身的颤抖——他一看见她,就仿佛回到了六岁,再次经历一个孩子目睹父亲被当众吊死的巨大恐惧。

他们按当地玩法打一种叫作“蒙三张”的牌局,列夫很喜欢玩。三圈后不再出牌、换牌,因此牌局玩得很快。如果有玩家提高赌注,他的下家必须跟着涨,否则出局,因此赌金便快速增长。投注持续升高,直到剩下两个玩家。这时候,其中一个玩家可以在前次赌注上加倍,迫使对手摊牌。最好的牌是三张同花色牌,被称为“头配”,而最高的牌点是3点“头配”,也就是三张3点的牌。

“没关系,”斯皮利亚说,“我只是想原谅你。”

这么说,他是要公正处置,列夫稍稍放下心来。

“那我就不跟你的牧师打牌了。”

“真是可耻!”几个女人异口同声。

快要走到他们玩牌的那间仓房的时候,他就听见那边有人说话,小巷另一端的灯光影影绰绰地映出两三个人影。尽管时间所剩不多,他还是停下来,等着那几个人进去。他紧贴着一片高高的木板栅栏,别人轻易发现不了他。

按照他们孩提时玩的秘密代码,这封信要跳着读,只有第三个单词才算数,熟悉的名字必须颠倒着写,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亲爱的比利”。

看着两位牧师开始准备礼拜用的五个烤饼和红酒,列夫脑子里一片混乱。是上帝让斯皮利亚改变了自己,还是他把牧师这套行头当成偷窃和行骗的又一种掩护?

茉黛接着说:“碧公主生了一个男孩。”

“干你什么事儿?”那女人从机器边上站起身,“我是米尔德里德。你是谁?”

他离开泰-格温大宅,冒雨赶回阿伯罗温,憋着一肚子火。他恨恨地想,身为牧师,怎么可以剥夺一个人活得更好的机会?斯皮利亚现在过得舒舒服服,衣食住行都有保障,由教堂和饥肠辘辘、一贫如洗的朝拜者们供养。这辈子大概斯皮利亚除了唱礼拜,以及胡搞当祭台助手的男孩以外,什么都不用干了。

“的确。不过菲茨见到了沃尔特!”

“什么,我吗?”他说,“哦,是的。”他斜靠在床上,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头,另一只托着小小的屁股。他看清这是个小男孩。宝宝很滑,黏糊糊的,但比利还是设法抱住了他。有一根带子仍然跟艾瑟尔连在一起。

“千万别在意。开完会,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行吗?”

“她不在。”那女人说。

“我上哪儿能找到她?”他问。

当他快到家门口时,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一只提箱,借着灯光他认出那是他的邻居,一个叫作“耶稣的比利”的年轻人。“哎,你好,比利。”他说。

这人说的好像是俄语,他听不懂。

在小巷尽头他拐进一条窄路,出现在街灯下。路中央的一个厕所起了遮挡作用,让站在他房子外面的人无法看见他。列夫快步前行。

那几个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动窝。“快点儿啊,”列夫低声说,“快进去暖和暖和吧!”雨水从他的帽子滴答滴答地流到他的后背上。

列夫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是啊。我唯一的希望是,他出于某种原因被派到某个中立的国家,比如瑞典或者美国,在那儿他就可以给我写信了。否则我就得一直等着,直到战争结束。”

午餐结束后,斯皮利亚从后门出去,列夫跟在他后面。斯皮利亚一言不发地带着列夫来到一个白色的圆形大厅,这里好似一个微型的希腊神庙。站在上升的平台上,任何人靠近这里他们都能看见。天空下着雨,雨水滴滴答答沿着一根根大理石柱落下来。列夫抖掉帽子上的雨滴,又把它戴回头上。

“加地夫!”列夫抬头看见大钟的分针滑过最后一小段,停下了,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到了整点的位置。

铁路线铺设在山谷的豁口中间,因此去车站的路一直是下坡。列夫迈着大步,毫不费力地跑着。他可以看见一片屋顶后面露出的车站的灯光,再往前,就看见站台上正停靠着一列火车,烟囱里冒着烟。

列夫·别斯科夫讨厌牧师,但他每次都参加礼拜——这种事情必须到场,因为随后有一顿免费的午餐。礼拜在一间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举行。墙上镶着一块牌匾,说明这是一家卡内基图书馆,是用美国慈善家的捐款修建的。列夫能读懂东西,但他不太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觉得阅读是一种乐趣。这儿的报纸被固定在大木夹子上,这样就不会被人偷走了,屋子里还有个写着“肃静”的牌子。待在这种地方究竟能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菲茨不知道我们结婚了,所以沃尔特就十分小心,不能说漏嘴。但他传来消息,说他在圣诞节那天想着我。”

“哦,看来你是个天杀的福尔摩斯了,啊?”她语气里勉强带了点儿佩服的意味。

艾瑟尔觉得,以茉黛的出身,需要很大的勇气、很强的独立性才能拥有这样的见解。她很羡慕茉黛。羡慕她漂亮的衣服和流利的演讲。最让她嫉妒的,是茉黛跟自己爱的人结了婚。

“如果你承认,做一次真诚的忏悔,停止你的罪,上帝会原谅你的——随后,我也不必再去惩罚你。”

演讲结束后,几个工党男党员挑衅般向茉黛发问。分部出纳员是一个红脸膛的苏格兰人,名叫乔克·里德,他说:“我们的小伙子们正在法国出生入死,你怎么还能在这儿不停地抱怨什么女人的选举权?”有人在下面大声附和着。

他进了厨房,打开电灯,移开地上的石板。他从下面拿出自己的积蓄、带着他哥哥名字和照片的护照,还有一小箱黄铜子弹和他的那把手枪。那是一支纳甘M1895,是他在牌桌上从一个陆军上尉那儿赢来的。他看了看弹膛,确定每个弹仓里都装好了子弹——用过的弹壳不会自动弹出,需要装弹时用手一个个抠出来。他把钱、护照和手枪一并装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斯皮利亚接下去的话证明他没那么容易上当。“我会检查的,”他说,“如果我发现你违背了对我和上帝的承诺,我就会向你的受害者揭露你的罪行。”

“我就问他,‘那我该怎么说呢,大夫?’他对我说,‘你该说你的指头发痒了’。”

比利沿着短短的花园小径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对着门跑过去,用右肩膀死死撞在门上。门板被“咣当”一声撞开,他一下扑倒在屋里。

这话赢得了女人们的低声附和。

“他一直在东普鲁士打仗,现在到法国前线了,但他没受过伤。”

“曼尼·利夫的工厂?”那人重复了一遍。他说“利托夫”的时候,“托”这个字不发音,而是用听上去像咳嗽的喉音代替。“是问服脏工墙(服装工厂)?”

列夫更来了兴致:“哪趟火车?”

庞蒂家的两兄弟乔伊和乔尼正待在酒吧,喝着威士忌,这很少见。矿工们都喝啤酒,只有富人才喝得起威士忌,一瓶威士忌大概够双冠酒吧维持一年。

1915年2月

女人们哄然笑了起来,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你从威尔士那个烂地方赶过来的?”

“六点去加地夫的火车。”坐火车去伦敦要在加地夫换车。

“相林路。”

“她会杀了我的,不过还是说了吧,”米尔德里德说,“纳特利街23号。”

比利向她问清方向,让她尽量说慢点儿。

“服脏工墙(服装工厂)。就是做服脏(服装)的地方。”

他敲了敲二十三号的房门,但没人应声。

“我可没答应任何事情。”曼尼说,但他每次一说这句话,几乎就算是答应了。

亲爱的妈妈:

“伦敦。”

她说得没错,比利没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小时前他若看见姐姐的裸胸,的确会感到羞愧,但这种感觉放到现在简直不值一提。他心里只感到一种巨大的安慰,孩子一切正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吸吮,惊奇他的手指那么小巧。这些让他有一种见证奇迹的感觉。他的脸被泪水打湿,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比利把婴儿的身子翻过来,用一只手托着他,快速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孩子马上就张开嘴巴,吸了一口气,反抗似的哭叫起来。比利兴奋极了,说:“你听啊!”

比利倒看不出他有多漂亮。

“还差二十分钟。”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