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池塘

劳森的长相毫无魅力可言,身材矮小瘦弱,长着一张土黄色的长脸,窄而短的下巴,大而多骨的鼻子显得突兀,粗重杂乱的眉毛让他看上去有些古怪。他是个快活的人,但他的快乐在我看来并不真诚,只是表面上的,是用来欺骗世人的一副面具,我甚至怀疑他隐藏了自己卑鄙的天性。他显然渴望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亲切友好的人,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狡猾诡诈,让人捉摸不定。他用刺耳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跟卓别林分享着过去参加过的已成为传奇的“狂欢”经历,两人一个比一个讲得动听;他们还谈到了在英国夜总会度过的喝得烂醉的夜晚,谈到他们在狩猎探险时喝过的不可计数的威士忌,谈到在悉尼旅行时全然记不起从登岸到离开期间的任何经历——这是让他们颇感自豪的一件事。真是一对酒鬼!现在四杯酒下肚后,两人都有些醉意朦胧了,但同样是醉酒,两人的差异还是明显的:卓别林粗野庸俗,而劳森即使醉了依然绅士十足。

“他们没邀请你。”

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给一个黑鬼干活。”

“他喝醉了就找人打架。”

“你还爱你妻子吗?”

“每周三四天都喝得烂醉——是这个岛屿让他变成这样的,还有埃塞尔。”

“埃塞尔是谁?”

“你太太怎么样?”卓别林示好道。

卓别林打了个响嗝。

“撒谎!没有我你也去不成。”

他决定到淋浴间去冲澡,不过犹疑地看了看楼梯,然后上楼去了,一脸的郑重和不自然。

我屏住了呼吸,因为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向你赤裸裸地展示灵魂更让人惊叹的了。然后,你又发现没有哪个人会像他那样琐碎,那样自我贬抑,以致一件事情的丁点儿火花都会让他勃然大怒。

“哦,那可是这个鬼岛上不花钱、免费、无需掏腰包的少有事情之一。”

“你下周走,是吧?”他问。

几年来他从没有感觉这么良好、这么健康过。

我没回话,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远远地举着烟斗以驱散蚊虫,但毫无用处,于是开始观看那些正在下班回家的当地人:他们迈着大步缓缓走着,显得小心翼翼、落落大方,赤裸的脚掌落在地面上发出连续的轻柔的啪啪声,听起来奇妙无比。他们的黑发或直或曲,也常常染成淡黄或黄绿色,神情跟其他人群极其不同,身材挺拔,体型优美。这时一群所罗门岛民正好经过,他们是这里的契约劳工,身材要比萨摩亚人瘦小,皮肤黝黑,浓密的柔软卷发染成了红色。不时还有白人开着越野车驶过,或直接开进了酒店院子。湖里,两三条纵帆船正把优美的影子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他在想她有着怎样的奇特性情促使她来到这个不大可能有人的隐蔽池塘。岛上的居民对水充满了依恋,他们每天都要在某个地方洗上一次澡,也经常会是两次,但他们是一群人一起洗的,一家人一起洗澡时,笑语喧哗,热闹非常;也常看到一群女孩子在小河的浅水中嬉戏,阳光透过树丛在她们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其中不乏混血女子。而这个池塘仿佛蕴含着什么秘密,招引着埃塞尔前来,尽管非她所愿。

“滚出去,”她说,“我恨你。”

“哦,我知道的。”

“现在不了,现在不了。”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透着惊恐,“我现在根本搞不清了。我完蛋了。”

“别傻了,你喝醉了。”

“哦,好吧。”

劳森走回酒店时,他感到莫名地开心。那些人杂乱无序的生活方式让他受到了触动:布莱瓦尔德夫人的微笑和好脾气,小个子挪威人奇异的人生经历,尤其是老祖母闪烁的、神秘的眼睛,让他觉得迷人和非同寻常。这种生活比他所了解的任何生活更加自然,更接近亲切、富庶的大地;这一刻,他对人类的文明产生了排斥——跟这些有着更原始天性的人们稍一接触,他感到获得了更多自由。

“哦,不着急。我们就在这里待着吧,直到找到我们想要的住处。”

“是的,我很快乐。”她回答。

他一下子暴怒起来。现在给阿伯丁打电话进行咨询已经太晚,而且他也知道即使咨询能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她极其狡黠地选择了他们银行的定期结账日,让他根本没机会跟踪她,他被工作困住了。他拿起一张报纸,看到第二天早上有一班前往澳大利亚的轮船,她现在一定正在去伦敦的路上,心中的痛苦让他禁不住啜泣起来。

“那你怎么不离开呢?”我问。

他的脸变得阴沉了。

“哦,要是没人,就让我得酒狂症,不过我告诉你那里真有一个人,我快吓死了。”

夏天到了。高地山谷里一片翠绿,芳香四溢,山上长满了石楠花。一个晴天接着一个晴天,从公路耀眼的阳光下走进树荫遮蔽的山谷,走到白桦树下的阴凉里,让人感到无限舒适。埃塞尔不再提及萨摩亚,劳森的紧张也缓和了许多。他想她已顺应了环境,他觉得他对她的爱如此强烈,她内心里已容纳不下其他渴望。一天在街上,当地的医生叫住了他。

“哦,我得走了。”劳森说。

劳森去的时候,那里没有一个人。他先是在岸上徘徊了很久,然后便悠闲地漂浮在水面上了。洗完了再到夕阳下把自己晾干,享受着那份孤独和让人舒适的静谧。这时他不再为伦敦、为他放弃的生活而遗憾了,因为现在的生活看起来完整而美好。

他是在这里遇到了埃塞尔。

“别那么自私,地方很大,够我们两人的。”

我买了些筹码,然后跟他们一起玩了起来。毫无疑问,这是全世界最迷人的游戏,我的逗留时间延长了两个小时,然后是三个小时。那个当地调酒师活泼欢快,虽然到了这个时间仍毫无困意,在我们身边提供着酒水,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根火腿和一块面包。我们继续玩着,大多数人都灌进了太多的酒,对身体当然没有好处,但游戏让人兴奋,谁还顾得了那么多。我出手不大,不想赢也不担心输掉,但我看到米勒正打得投入。他跟其他人一起喝个不停,头脑却一直保持着冷静清醒,他的筹码在不断增加,面前放着的一张整洁的小纸片上,记录着他借给其他玩者的不同钱数,那些人看上去一个个神情沮丧。对那些输钱给他的年轻人,他温和地微笑着,开着无休无止的玩笑,讲述着各类逸闻趣事,但不会错过任何一张抽牌,他们的任何一个表情都不会逃脱他的眼睛。终于,曙色带着点羞涩和不情愿悄悄爬进了窗子,似乎没有理由这样做,然后天亮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回家了。

“坐下玩一把。”他说。

“注意,我的男孩,在我的店里,你最好表现得像个绅士,要不我马上把你扔到街上去。”

“哎,他们说劳森要跟那个女孩结婚?”

一天在酒店,他经过酒吧间时看到老布莱瓦尔德正站在那里,像往常一样穿着破旧的蓝外套。因为他是埃塞尔的父亲,他希望过去跟他谈一谈。于是他进了酒吧,点头给自己要了杯酒,然后似乎不经意地转过身,邀请老头跟他一起喝一杯。他们谈了会儿当地的事务,这时劳森不安地发觉挪威人正用狡黠的蓝眼睛审视着他,举止并不让人愉快。他的言行里充满了阿谀奉承,但在其低声下气的背后,这个在同命运的抗争中备受打击的老人让人感受到的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有着的凶狠好斗。劳森记得他曾是一条奴隶贸易船的船主,那是太平洋上被人们称作“黑奴船”的纵帆船。他的胸口还有一个很大的疝气疤痕,是他跟所罗门岛民的争斗过程中受伤留下的。这时,午餐的铃声响了。

她不舒服地坐在椅子边上,能看出她平时很少这样坐,要是坐在地上可能会好受些。她一声不响地用专注、凝视的目光盯着劳森,两眼放出光来。在房子后面的厨房里,有人在拉六角手风琴,两三个正唱赞美诗的嗓门突然抬高了——他们唱赞美诗并不是因为他们虔诚,而是他们能从音节中找到欢乐。

“你不是在想念阿皮亚吧?”有一次他问她。

后来,住在酒店的男子们在睡觉前喝酒时,尼尔森突然大声叫道:

在萨摩亚收拾屋子时她总是随便应付一下,那没有任何关系,但在这里就不合适了。如果有任何客人到来,他不希望人家看到家里乱成一团,于是他笑了笑、跟埃塞尔开了个玩笑后自己把房子收拾整齐了,埃塞尔在一旁慵懒地看着他。每天她花大量时间跟儿子一起玩耍,用自己国家的儿语跟他交谈。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努力跟邻居们结交朋友,不时参加一些小型聚会,在那里女士们哼唱着室内歌谣,而男士们在一旁心情大好地笑眯眯地听着。埃塞尔有些拘谨,看起来不愿跟别人坐在一起。劳森有时会突然焦虑起来,问她是否快乐。

“他不知道他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尼尔森说,“得有人提醒提醒他。”

“劳森夫人去哪了?”他问女仆。

他有个怪癖,一旦喝醉了就喜欢跟人争吵。一次他跟贝恩——他的雇主激烈地争执起来,贝恩把他辞掉了,他不得不再找份工作。他闲散了两三周,这期间他不愿待在家里,而是到酒店、英国夜总会闲混、喝酒。完全出于同情而不是其他任何原因,米勒——那个德裔美国人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劳森所具有的金融技能可以发挥价值,但眼前的状况使他难以拒绝一份比原先要低的薪水,米勒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毕竟他是一名商人。埃塞尔和布莱瓦尔德指责他接受这份邀请,因为那个混血儿佩德森给他提供的薪水要高很多,但他极其憎恨听从一名混血人发号施令。当埃塞尔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他的愤怒爆发了:

“汤普森的作品,你指的是?”我问。

在一年的时间里,劳森过得很幸福。在阿皮亚环绕的港湾附近,他买了一座小房子,靠近当地人的一个村庄。房子面朝着蔚蓝色的太平洋,周围簇拥着迷人的椰子树。埃塞尔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是那样可爱、那样快乐,轻盈优雅得如同树林中的幼兽。他们不停地笑啊笑啊,信口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候,酒店的一两个人会过来过上一个夜晚;星期天,他们经常到跟当地人结婚的某个种植园主家里待上一天;偶尔,在阿皮亚开店的某个混血商人会举行一场聚会,他们就去参加。现在,那些混血人对劳森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他的婚姻使他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叫他伯迪,跟他热烈拥抱,拍他的后背。他喜欢看到埃塞尔出现在这些聚会上,这个时候她的眼睛总是在熠熠闪亮,笑个不停,看到她散发出来的快乐也让他受益匪浅。有时埃塞尔的亲朋好友也会到房子里来,当然有老布莱瓦尔德、她的母亲,还有她的表亲,以及他根本不认识的一些穿着长罩衣的当地女子和系着缠腰布的男人和男孩。他们的头发染成了红色,身上刺着精致的文身。他从银行回来时发现他们就坐在那里,他宽容地大笑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去?我没告诉过你吗?不要跟我耍心眼。”

“他们是我的家人,他们要我帮助,我只能如此。”

“这些人跟地沟水一样乏味,他们这帮人都是如此!”他说,“他们即使不邀请我参加他们肮脏的聚会,也丝毫不会影响到我今晚的休息。”

“岂有此理,我也想洗澡。”他心情不错地回答。

他平静地上班去了。出于模糊的保密本能,他给一个表弟写信——他是阿伯丁一家船舶公司的合伙人。信中说,他的健康状况(跟很多人相同,是他前来岛屿的原因)已经好了很多,似乎没有不返回欧洲的理由;他请求他尽可能利用他的影响力,为他在迪赛德找一份工作,报酬多低都没关系,因为那里的气候特别适合患过肺病的自己。信件从阿伯丁寄到萨摩亚需要五六周时间,而且来回的信肯定不止一封,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让埃塞尔做好准备。对这件事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他很高兴看到她向朋友们炫耀她要去英国了。这对她来说是个突破,在英国她将成为一个标准的英国人。出发的日期即将来临,她感觉非常有趣,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最后,一封电报传来,金卡丁郡的一家银行为他提供了一个职位,她简直欣喜若狂了。

“哦,不,我觉得在这里很好。”

酒店已经让他厌倦,于是他搬了出去,住进一座属于自己的整洁漂亮的小房子里。房子面朝大海,这样湖斑斓、多变的色彩就时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爱这个美丽的岛屿!伦敦和英国对他不再有意义,他乐意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度过自己的余生——这里有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爱与幸福。他决定,无论什么障碍都不能阻止他与埃塞尔结婚。

米勒是名德裔美国人,名字是由原先的“穆勒”改过来的。他是个大块头,肥胖,秃顶,有一张圆圆的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带着一副大号的金丝眼镜,这让他看起来和和气气,工装裤总是干净而洁白。他是个酗酒成性的人,和他的“伙伴们”整宿整宿地喝酒,但从来不会喝醉;他快活友善,为人精明,没有任何东西能干扰他的个人事务。他是圣弗朗西斯科一家公司派驻在这里的销售代表、岛上的一名货物批发商,销售白布、机械等诸如此类的物品。他的亲切友好是他习惯性行为的一部分。

米勒把他的金丝眼镜在鼻子上按了按,使之更稳固些,然后用冷淡而坚定的目光盯着劳森。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他说,“要是能让你知道我心中对你的爱意,我可以付出一切。”

他搜寻着她的嘴唇。

医生笑了。

他是知道的,如果一个白人娶了一名当地女子或混血儿,他就必须想到,她的亲戚会把他当作金矿看待。他用手捧住埃塞尔的脸,吻她红润的嘴唇。或许他不能指望她明白他的薪水养活一个单身汉绰绰有余,但要供养一个妻子和一家人是需要好好规划一下的。后来,埃塞尔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读过《天堂之犬》,写得太好了。”

对这次旅行埃塞尔竟然一句话都没跟他提及,他感到恼怒,不过也没有过于不安,因为近来她时不时前往阿伯丁,逛逛商店,或许看场电影,他喜欢她这样。他去接最后一班火车,但她仍然没到,他突然紧张起来。他回到卧室,马上注意到原来的位置已经没了她的洗漱用品。他打开衣柜和抽屉,几乎都半空了——她跑了。

在痛楚中挨过了两天,他收到了她的来信。字迹如同一个在校女生般稚嫩——她写信总是有些困难。

,让他变得虚弱不堪。他就像一根木头一样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跌倒在柜台脚下。米勒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

他笑了。

她没说一句抱歉的话,甚至根本没要求他跟她一起走,劳森感到沮丧。他查到了轮船停靠的第一站,尽管非常清楚她不再回来了,还是给她发了封电报,恳求她回来。他在焦虑中可怜巴巴地等着,希望她能发回哪怕只有一个“爱”字,但她没有回。他熬过了一段又一段可怕的时光。有时他告诉自己已经完全摆脱她了,但接着又想通过扣钱强制她回来。他孤独凄惨,对儿子和她日思夜想。他知道无论怎样自我安慰,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随她而去;没有了她,他将再也无法生活。对将来所有的规划如同一座纸牌堆成的房子,在愤怒和暴躁中他已将它推得满地都是。他不介意失去将来的机会,只想把埃塞尔找回来,此外再无要紧之事。他尽快赶到阿伯丁,告诉银行经理他要马上离开,经理没有批准,说临时通告不方便发出。劳森不愿听从劝告,他决心在下班轮船起航前一定要获得自由。他终于卖掉了所有的一切登上了甲板,直到这时他的内心才多多少少平静下来。到此,那些跟他有交往的人都觉得他的神智已不那么清醒了。他在英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给身在阿皮亚的埃塞尔发去电报,告诉她他就要跟她团聚了。

“我受不了了,没法在这里生活了,我恨这里,恨这里。”

“不管怎么说,在银行里挣不到钱,”他说,“做贸易还可以。”

布莱瓦尔德的房子实在太小,一屋人挨肩擦背的,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更谈不上安静和隐私。

“如果你不喜欢,”她说,“你去住酒店吧。”

他的脸刷地白了。

她耸了耸肩。

“你爱孩子吗?”我问。

她弯下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下子向他扔过去。他来不及躲开,石头击中了太阳穴。他大叫了一声,把手向头上捂去,放下来时,已沾满了血。埃塞尔还在原处站着,因盛怒而喘着粗气。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没说一句话,拿起外套走了。埃塞尔回到水里,顺着河流向下游的浅滩游去。

我不知道劳森晚上去了哪里,但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他到夜总会来了。他从尘土飞扬、空荡荡的道路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心中尽是无聊和烦躁。到夜总会后,他先去了酒吧间独自喝了一杯,然后来到弹子房。现在,当很多白人聚会时,他会羞于加入他们,所以要喝上一杯烈性威士忌给自己壮胆。正当他右手举着酒杯站在那里,米勒向他走过来。他穿着短袖,手里还拿着球杆,朝调酒员瞥了一眼。

“不要跟我耍心眼,我的女孩,”他说,“否则,我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

“它是很漂亮,不是吗?”

他沉默了片刻。

卓别林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在热带地区的长期居留,威士忌,还有家庭琐事使他的性子并不比劳森更容易控制住。

劳森愠怒的脸黑一片,红一片。

“你认为谁想跟你妻子胡混?”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傻,我的洞察力跟大部分人一样好,我不客气地警告你,事情到此为止!我绝不允许任何偷鸡摸狗之事,任何时候都不行。”

这个大话说得比较倒霉,因为卓别林的酒店店主经历让他掌握了同人交往的一种特别技能,他更看中的是人的地位,而不是伙伴关系。劳森的话刚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衣领和胳膊被抓住了,整个人被猛地推到了街上。他连滚带爬下了台阶,来到耀眼的太阳底下。

“她带着婴儿去阿伯丁了,先生。”女仆对他的问话有点儿奇怪,“她说她会坐最后一班火车回来。”

她耸了耸肩,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但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抱住了她。

当他回家吃晚餐——也就是那种粗糙的半本地的食物,埃塞尔常不在家。问她去哪了,布莱瓦尔德告诉他她晚上跟一两个朋友在一起。一次他去了布莱瓦尔德告诉他的一个地方,结果发现埃塞尔并不在。等她回来,他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她父亲搞错了,她去了谁谁家,但他知道她在说谎。她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两眼熠熠生辉,看上去非常漂亮。

“我不想让你总是一个人闲逛。”

“我乐意前往。”

她想他喝醉了,上床后马上就能睡着。他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她愈加烦躁地看着他。等她准备好了,他跟着站了起来。碰巧阳台上一个人没有——这是很少见的,布莱瓦尔德在种植园里干活,他妻子去了阿皮亚。埃塞尔看着他:

“放开我,你这混蛋。”她突然用萨摩亚语叫道。

他完全跟当地人和混血人生活在一起,不过再也没有了白人的尊严。他们感觉到他嫌恶他们,憎恨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他现在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不明白他为何还要装腔作势,一向对他谄媚逢迎的布莱瓦尔德现在也对他充满了蔑视,埃塞尔嫁给他是做了一笔坏交易。家里出现了丢人现眼的场面,有一两次两个男人开始拳脚相向。每当发生了争吵,埃塞尔总站在自己家人一边。他们发现他喝醉时要比清醒时好得多,因为一旦酒醉了他就会躺在床上或地板上呼呼大睡。

他用手捂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而她的眼神是生硬冰冷的,她从他身边迈过,然后出去了。

劳森吃了一惊,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法做任何掩饰。

“不要紧,亲爱的,”他说,“很快你就会习惯的。到了夏天这里将热得跟阿皮亚一样。”

我是在一个叫卡斯特的人家里见到的埃塞尔。卡斯特跟他的当地妻子住在一起,距离阿皮亚有两三英里远。我跟他打了会儿网球,打累了,他提出喝杯茶。我们进了屋子,在杂乱的客厅里,我看到埃塞尔正跟卡斯特夫人聊天。

我不由好奇地打量着她,想弄清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劳森如此神魂颠倒,但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呢?她的确很漂亮,让人想起红色的木槿花——萨摩亚灌木篱墙中常见的花朵,是那样雅致柔媚,生机勃勃。不过考虑到我所了解的关于她的大量故事,她最吸引我的地方还是她的清新和纯洁。她的安静中带着点羞涩,身上没有丝毫的粗俗和招摇,混血儿常有的激情洋溢也全然不见。几乎很难相信她就是那个悍妇——他们夫妇间发生的可怕事件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现在这是人所共知的。她穿着漂亮的粉色连衣裙和高跟鞋,看起来很像一名欧洲人,你差不多可以猜想到,在当地落后蒙昧的生活背景下,她的自我感觉会更加美妙。但我觉得她一点都不聪明,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生活了一些时间后,会发现她身上曾经吸引他的激情在渐渐消退,并开始产生厌倦,对此我并不感到惊奇。在我看来,她有着飘忽不定的、让人难以捉摸的天性,好像一个念头出现在人的意识里,但在变成话语前倏忽不见了;当然,这里面会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不过那也许只是一种幻觉。如果在此之前我对她一无了解的话,我也许就只把她作为一个娇小漂亮的混血儿去看待,跟其他人并无不同。

一丝微风也没有,温润的夜色如施了魔法般让人着迷。除了薄衬衫和帆布工装裤,我别的什么都没穿。我爱这夜晚的优美和柔情,我舒坦地伸开了四肢。

“哦,你要是回去吃饭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如果你愿意,可以坐我的车。”

“真是个小美人,劳森的妻子。”车往前行驶着,我开口道,“他对她太坏了,老是殴打她。一听说男人打女人,我就怒火中烧。”

我表示了感谢,然后站起身。他跟其他人握了手,迈着沉重坚定的步子走出了房间,然后爬上了汽车。

不过她的眼神被什么想法掩盖住了,他猜不出那是什么。她似乎有些自闭,让他意识到他现在对她的了解并不比最初在池塘时多。他有种不安的感觉:她在对他掩饰着什么,因为他爱慕她,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听着,劳森,我一直想跟你说句话。”大块头美国人说道。

他坐下来,拿出了烟斗。

现在夜幕已经降临,四周一片神秘和静寂,他轻轻地进了水,以免发出任何声响。在温和的夜色中,他懒洋洋地划着水,水中似乎还有着她纤柔的身体留下的芳香。在水里游罢,在灿烂的星空下,他骑马返回城里,他觉得跟这个世界的关系终于融洽了。

“我在等大教堂的子夜弥撒。”

“要是你愿意,我跟你去。”

“现在在英国,他们正在炉火旁冻得发抖呢,想想真是奇妙。”我说。

“怎么啦?”

要描述这个岛屿无与伦比的美丽,他运用的这个词是远远不够的,我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向他看去。他忧郁而好看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让我大吃一惊: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痛苦,它所透露的发自肺腑的悲哀让我觉得他绝无可能承受得了。但神情一闪而过,他又笑了起来。他的笑是单纯的,有那么一点天真,这让他的整个面容都发生了变化,我最初对他产生的厌恶感也开始动摇起来。

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

亲爱的伯迪:

“晚安,”他说,“希望你归途愉快。”

他吃吃地笑起来。

清晨美丽而清新。我们站在阳台上,湖就像一面多彩的玻璃,有人提出到湖里泡一泡再去睡觉,但没人愿意,因为湖水粘稠,脚踩进去也危险。米勒的车停在门口,他建议带我们去池塘,我们跳上车,沿一条荒僻的道路驶去。到池塘后,那里似乎尚未天亮。树下的池水仍裹在一片浓荫里,夜晚的静谧笼罩着一切。我们个个兴奋异常,但没有毛巾,也没有任何可换穿的衣物——我是小心惯的,不知道洗完澡怎样擦干身体。每个人都穿得不多,我们很快就扯掉了衣服。尼尔森——那个小个子船主,第一个脱光了。

“她很漂亮,”莫阿纳号轮船的押运员尼尔森说道,“我给她抛过一两个媚眼,但没有用处。”

显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两个人把手伸给他,他爬了出来。

“我说,水底有个人。”

“我不和你去,你喝醉了。”

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