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严

第三幕

加的斯城的居民在广场上活跃起来。狄埃戈站在他们上方,正在指挥干活儿。在强烈的灯光下,瘟神的布景因为构造更复杂,就显得不那么威严了。

狄埃戈 抹掉星形标记!

众人全抹掉。

狄埃戈 打开窗户!

一扇扇窗户打开了。

狄埃戈 通风!通风!将患者集中!

众人动作起来。

狄埃戈 再也不要害怕了,这是条件。能起立的全站起来!你们为什么要后退呢?仰起头,现在是自豪的时刻!扔掉你们的口衔,跟我一起高喊你们再也不害怕了。

他举起胳臂。

神圣的反抗啊,生命的拒绝,民众的荣誉,把你呼喊的力量赋予这些被封住口的人吧!

合唱队 兄弟,我们听你的。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以橄榄和面包为生,有一头母骡就是财富。我们一年两次沾酒,每逢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我们开始萌生了希望!但是旧有的恐惧还没有离开我们的心。橄榄和面包使我们热爱生活!我们尽管没有什么东西,都害怕随着生命而全部丧失!

狄埃戈 如果你们听任事物这样下去,那么,你们就会丧失橄榄、面包和性命!今天哪怕只想保住面包,你们也必须战胜恐惧心理。醒来吧,西班牙!

合唱队 我们又穷苦又无知。不过,有人对我们说,瘟疫沿着一年之路行进:它有自己的春天,发芽生长;也有自己的夏天,开花结果;冬天一来,也许它就死了。但是冬天来了吗?兄弟,冬天真的来了吗?刮起来的这阵风,真是从大海吹来的吗?我们一直用苦难的钱币偿付一切,现在我们真的能以我们的勇敢来偿付吗?

妇女合唱队 又是个男子汉的问题!而我们女人,我们在这里提醒你们,想想那忘情的时刻、每日的石竹花、山羊的黑色皮毛,总之,西班牙的气味!我们都很柔弱,根本对付不了你们那大骨骼。但是,你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忘记,在你们淆杂的影子中有我们肉体的鲜花。

狄埃戈 是瘟疫害得我们这样消瘦,是瘟疫拆散情侣,摧残每日的鲜花!首先就必须同它斗争!

合唱队 真的到了冬天?在我们的树林里,橡木还挂满闪着蜡光的小果实,树干上还涌动着胡蜂群!不对!这还不是冬天!

狄埃戈 要穿过愤怒的冬天!

合唱队 那么,我们走到终点,能找到希望吗?抑或要绝望而死呢?

狄埃戈 谁说绝望?绝望就是一副口衔。而现在,正是希望的惊雷、幸福的闪电撕开这座戒严城市的沉默。跟你们说,站起来吧!你们若想保住面包和希望,那就毁掉你们的证书,打碎办公室的玻璃,离开恐惧的行列,向四面八方的天空高呼自由!

合唱队 我们是命运最悲惨的人!希望是我们唯一的财富,我们怎么能丧失呢?兄弟,我们扔掉所有这些口衔!(解脱束缚的巨大欢声)啊!干旱的大地、炎热中的龟裂,迎来了第一场雨!这便是秋天,草木重又变绿,清爽的海风吹来,希望像波浪一样将我们托起。

狄埃戈下。

瘟神从同一高台的另一侧上。女秘书和纳达跟在他后面。

女秘书 这里又闹什么呢?现在大家话又多起来啦?你们还不赶快把口衔重新戴上!

人群中有几个重又戴上口衔。但是一些男人追上狄埃戈,他们井然有序地行动。

瘟神 他们蠢蠢欲动了。

女秘书 对,一如既往!

瘟神 那好!必须加强措施!

女秘书 那就加强!

她打开花名册,有点儿倦怠地翻阅。

纳达 动手吧!我们走在正道上!合乎规矩还是不合乎规矩,这就是整个道德、整个哲理之所在!不过,阁下,依我看,我们走得不够远。

瘟神 你的话太多了。

纳达 这是因为我满怀热情。在您身边我学会很多东西。取消,这就是我的“圣经”。不过迄今为止,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现在,我有了合乎规矩的理由啦!

瘟神 规矩并不取消一切。注意,你还是门外汉!

纳达 要知道,在您之前就有规章条例。但是总则还有待杜撰,也就是算总账,将人类列入危险的物种,用一个目录取代全部生活,随意支配宇宙。总之,天和地全贬值了……

瘟神 干你的活儿去吧,醉鬼!(对女秘书)还有您,动手哇!

女秘书 从哪儿开始呢?

瘟神 随便,这样更令人吃惊。

女秘书注销两个名字。警告的闷响。两个男人倒下。人群骚动。干活儿的人停下来,都惊呆了。瘟神的卫士冲过去,重又封住门、关上窗户、收尸等等。

狄埃戈 (在远台,声音平静地)死亡万岁!死吓不倒我们!

骚动。男人重又干起来。卫士纷纷退却。反之也是同样动作。民众向前时则风起,卫士逼回来时则风止。

瘟神 把那个注销了!

女秘书 不可能!

瘟神 为什么?

女秘书 他不害怕了!

瘟神 好嘛!他知道啦?

女秘书 他产生了怀疑。

女秘书注销。闷响。骚动。场面同上,民众退而卫士进。

纳达 真棒!他们像苍蝇一样死掉!哈!如果地球也能爆炸该有多好!

狄埃戈 (平静地)救护所有倒下的人。

骚动。民众进而卫士退。

瘟神 那一个走得太远啦!

女秘书 他的确走得很远。

瘟神 您讲这话,为什么带着忧伤的口气?总不至于是您教的吧?

女秘书 不是。想必是他自己发现的。总之,他有天赋。

瘟神 他有天赋,可我有手段,还得试试别的。该您的了。

瘟神下。

合唱队 (他们摘下口衔)啊!(舒了一口气)这是初步退却,刑枷松开,天空放晴了,被瘟疫的黑太阳遮蔽的清泉,又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我们固然收获不到葡萄了,也不会有甜瓜、青蚕豆和生菜,但是,希望之水能浸软坚硬的土地,能向我们提供冬季的庇护所、火烧栗子、青玉米、带肥皂味的核桃、炉火上的牛奶……

妇女合唱队 我们愚昧无知,但是我们要说,这些财物不应当要价太高。在世界各地,无论在哪个主人的统治下,穷人总能采摘到鲜果,总能喝口酒,总有用枝蔓生的火,在火边等待一切过去。

法官的女儿从家里跳窗跑出来,藏到妇女的队列里。

女秘书 (她步下高台,走向民众)说真的,有人还以为革命了呢!其实不然,你们也很清楚。再说了,发动革命不再是民众的事了。喏,这根本不时髦了,革命不再需要起义者。如今,有警察就全够了,甚至可以推翻政府。说到底,这样不是更好吗?民众可以歇着了,只要有几个精英就行,他们替民众思考,替民众决定,给大家多少幸福比较合适。

渔民 这条邪恶的海鳗,看我不马上给它开膛破肚!

女秘书 喂,好朋友们,老实待在那儿不是更好吗?一种秩序一旦建立起来,改变它总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你们即使觉得这种秩序难以容忍,也许还是能够争取一些妥协。

一个女人 什么妥协?

女秘书 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们这些妇女恐怕不是不知道,任何动乱都要付出代价。而一个好的和解,往往胜过一场毁灭性的胜利。

妇女们都往前凑,几个男人也离开狄埃戈的那一伙。

狄埃戈 你们不要听她说,那全是商量好的。

女秘书 什么商量好的?我是讲这个理儿,不管别的。

一个男人 您刚才讲的和解是什么意思?

女秘书 这当然应当考虑了。比方说吧,我们和你们可以组成一个委员会,而这个委员会以多数表决该注销什么人,全权掌握这个注销花名册。要注意,我这样讲是打个比方……

她伸着手臂摇着花名册。一个男人突然把花名册夺走。

女秘书 (她佯装气愤)您把花名册还给我好吗?您十分清楚,这很宝贵,上面是您同胞的名字,只要划掉一个,那人就当即死去。

男人和女人围住夺了花名册的人。场面乱纷纷的。

“我们掌握啦!”

“再也不会死人啦!”

“我们得救啦!”

这时,法官的女儿突然出现,一把夺走花名册,逃到一个角落迅速翻看,划掉了点儿什么。法官家中一声惨叫,一个人跌倒的声响。男人和女人冲向法官的女儿。

一个声音 哼!该死的!应该取消的是你!

一只手从姑娘的手中夺走花名册,众人都翻看。有人找到她的姓名,一只手将这名字划掉,这姑娘一声未叫便倒下了。

纳达 (大吼大叫)向前进,大家团结一致来取缔!不再是单纯的取缔,而是相互取缔啦!取缔者和被取缔者,我们手拉着手,现在全抱成一团。冲啊!公牛!这是彻底大扫除!

一个男人 (他人高马大,抓住花名册)不错,是得清扫清扫!机会难得,正好可以勾掉几个婊子养的:我们饿得要死,他们却肥吃肥喝!

瘟神已重又上场,看见女秘书又谦卑地回到他身边的位置,便一阵狂笑。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抬眼望着,在高台上等待;而这工夫,瘟神的卫士分散各处,重新整理好布景和瘟神的标记。

瘟神 (对狄埃戈)就是这样!事儿他们自己就干了!你认为他们值得你效力吗?

这时,狄埃戈和渔民跳上高台,冲向拿着花名册的那个人,扇了他耳光,并将他按倒在地。狄埃戈夺过花名册撕掉。

女秘书 没用,我还有复本。

狄埃戈将男人推向另一边。

狄埃戈 快点儿,干哪!你们受人愚弄啦!

瘟神 他们害怕的时候,是为自己,而他们仇恨却是针对别人。

狄埃戈 (回到瘟神对面)既不害怕,也不仇恨,那便是我们的胜利。

瘟神 肃静!我就是让酒变酸,让鲜果抽干的那位。我封杀要结葡萄的新枝蔓,在枝蔓要汲取火种时将它变绿。我憎恶你们这种简单的欢乐,我也憎恶这个人们声称自由却不自由的地方。我这里有监狱、刽子手、武力和鲜血!这座城市将要夷为平地,而历史就要在这废墟上,在完美社会的美妙寂静中奄奄待毙。肃静,不然我就摧毁一切。

场上模拟搏斗,一片喧嚣:刑枷的吱嘎声、各种嘈杂声、注销的声响、口号的浪潮。但是,搏斗的形势逐渐明朗,狄埃戈一边的人占了上风,于是嘈杂声弱下来,而合唱队的声音虽然还模糊不清,却逐渐淹没瘟神一边的喧闹。

瘟神 (气急败坏地)还有人质哪!

瘟神摆了摆手,卫士们纷纷下场,而其他人则又聚拢起来。

纳达 (站在行政长官府上方)总还是有点儿什么东西。一切都在继续的而不再继续,我的办公处也继续办公。哪怕这城市陷落,天空崩坍,人在大地绝迹,我的办公处还照样准时开放,以便治理虚无。永恒,便是我,我的天堂有档案,也有图章印鉴。

纳达下。

合唱队 他们逃之夭夭,夏季胜利地结束。现在人应该取胜了!而这样的胜利,具有我们的女人在爱情雨下的形体。这便是幸福而发亮的、热乎乎的肉体。大胡蜂嗡鸣,九月的葡萄,收获的葡萄落到肚腹坪上。收获葡萄的季节,在陶醉的乳峰上燃烧。我的爱呀,情欲如同熟果一样破裂,躯体终于光彩四射。从天空的四面八方伸出神秘的手,献上它们的鲜花,而黄色的酒像永不枯竭的泉一般涌流。这是胜利的节庆,走哇,去找我们的女人!

有人默默抬来一副担架,上面躺着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 (冲上前去)噢!这情景能激发人杀人或者轻生!

他走到看来毫无生息的身体跟前。

喂!像爱一样不驯服的、佳妙无双的维克多丽雅,你的脸稍微转向我吧!维克多丽雅,回来吧!不要就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我不能同你相会的地方!不要离开我,土地是冰凉的。我的爱,我的爱呀!要挺住,紧紧抓住我们还在的人世的边缘!不要就这样沉下去!假如你死了,那么我独自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正晌午也会漆黑一片。

妇女合唱队 现在,我们才处于真实中。在此之前,那可不是认真的。然而此刻,一个躯体因痛苦而扭动。多少声喊叫,最美的言语——“死亡万岁”,不料死亡却来撕裂所爱的姑娘的喉咙!这时爱情回来,恰恰来不及了。

维克多丽雅发出呻吟声。

狄埃戈 还来得及,她这就要站起来了!你又要站在我面前,直挺挺的好似一副火把,有你头发的黑火焰和你这张闪耀爱情的面孔。而我是披着这爱的光芒,投入了战斗的黑夜。是的,我带你去了那里,我的心足以应付一切。

维克多丽雅 你会忘记我的,狄埃戈,这是肯定的。你的心就应付不了别离,它应付厄运就已经不够了。临死就知道准会被人忘记,这种痛苦真是不堪忍受。

她转过身去。

狄埃戈 我决不会忘记你。我的记忆比我的寿命还要久长。

妇女合唱队 受折磨的身体呀,从前那么被人渴望,光艳夺目的美色,太阳的反光!男人呼唤不可求之物,女人则容忍一切可求之物。俯下身来,狄埃戈!你的痛苦喊出来,自责吧,这是悔过的时刻!你这临阵脱逃者!这身体是你的家园,舍此你就微不足道啦!你的记忆补偿不了一丝一毫!

瘟神蹑手蹑脚来到狄埃戈跟前。他们俩之间只隔着维克多丽雅的身体。

瘟神 怎么样,放弃啦?

狄埃戈绝望地凝视着维克多丽雅的身体。

瘟神 你无能为力!你的眼神惊慌失措了。我呢,我的眼神专注,表明强大。

狄埃戈 (沉默片刻)让她活着,要我的命吧!

瘟神 什么?

狄埃戈 我向你提议交换。

瘟神 交换什么?

狄埃戈 我愿意替她死。

瘟神 人在疲惫的时候,会产生这类念头。算了,死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儿。她差不多完了。我们就这么着吧!

狄埃戈 这是人在最强大的时候所有的念头!

瘟神 瞧瞧我,我是力量的化身!

狄埃戈 脱下你的制服!

瘟神 你疯啦?!

狄埃戈 脱下来!有力量的人一脱掉制服,看上去并不怎么美观!

瘟神 也许吧。不过,他们的力量正在于发明了制服!

狄埃戈 我的力量则在于拒绝制服。我还要做这笔交易。

瘟神 至少考虑考虑,生活有好的方面。

狄埃戈 我的生活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生活的理由,我不是一条狗。

瘟神 第一支香烟,难道无所谓吗?中午码头上尘土的气味、傍晚的阵雨、陌生的女人、第二杯葡萄酒,这些难道都无所谓吗?

狄埃戈 这些当然不错。不过,这位姑娘会比我生活得更好!

瘟神 不对,只要你放弃为别人操劳。

狄埃戈 走在我这条路上,想停也停不下来。我是不会饶过你的!

瘟神 (改变口气)听我说,如果你向我提议,以你一命换取这一命,我就只好接受,这女子能活。不过,我倒要向你提议另外一笔交易。我把这女子的性命还给她,让你们二人逃离,但是你们别管我的事,让我安排这座城市。

狄埃戈 不行,我了解自己的权限。

瘟神 既然如此,我就跟你明说了吧。我必须做一切的主人,否则我就什么也不是。如果你从我手中逃掉,那么整个城市也就失控。这是规则,一条古老的规则,我也不清楚从何而来。

狄埃戈 我知道!它来自久远的年代,它比你年长,也比你的绞刑架高大,它就是自然的规则。我们战胜了。

瘟神 还没有!我有这人的躯体做人质,人质是我最后一张牌。瞧瞧吧,如果说一个女子面孔有生气,那就看这张面孔。她应当活下去,而且你也愿意让她活下去。我呢,我不得不把她还给你。但是,要拿你自己的命,或者拿这座城市的自由来抵偿。你选择吧。

狄埃戈看着维克多丽雅。远台戴上口衔的人窃窃私语声。狄埃戈转向合唱队。

狄埃戈 要死还真难!

瘟神 是很难。

狄埃戈 但是,对所有的人都很难。

瘟神 傻瓜!这个女人十年的爱,要胜过这些人一百年的自由。

狄埃戈 这个女人的爱,那是属于我的王国,我可以随意支配。然而,这些人的自由属于他们,不能由我来掌握。

瘟神 不损害别人就不可能活得幸福,这便是这人间的正义。

狄埃戈 我生来就不能认同这种正义。

瘟神 谁要求你认同了?世界的秩序不会随你的愿望而改变!你若想改变它,那就丢掉你的梦想,只考虑现实的存在。

狄埃戈 不。我了解秘诀,必须开杀戒才能消除屠戮,必须施暴力才能根治非正义,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多少世纪!多少世纪以来,你这种类的老爷们借口医治非正义,使人世的创伤腐烂,还一直吹嘘他们的秘诀,只因谁也没有冲他们的鼻子讪笑!

瘟神 谁也没有讪笑,是因为我说到做到。我很讲实效。

狄埃戈 当然讲实效!还很实用,如同大斧!

瘟神 只需瞧瞧人吧。一瞧便明白,什么正义给他们,都算相当好了。

狄埃戈 自从这座城市的每道门都关闭。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观察他们。

瘟神 现在你该看明白了,他们总是丢下你一个人不管,而落单的人就得毙命。

狄埃戈 不,这话骗人!假如我单独一个人,那就什么事儿都好办了。可是,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他们总跟我在一起。

瘟神 真的,多出色的羊群,只是气味太冲鼻子啦!

狄埃戈 我知道他们并不纯,我也不纯。而且,我一出世就在他们中间。我为我的城市和我的时代而生。

瘟神 奴隶的时代!

狄埃戈 自由人的时代!

瘟神 你真叫我吃惊。我怎么寻找也是徒劳,自由人在哪儿呢?

狄埃戈 在你的监狱里,在你那些尸体堆中,奴隶登上宝座。

瘟神 给你的自由人穿上我的警察服装,你再看看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狄埃戈 不错,他们有时又卑怯又残忍。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同你一样,都没有资格掌握权力。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德行能让人同意赋予他绝对权力。不过,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值得同情,而你则不然。

瘟神 卑怯,就是像他们那样活着:渺小,蝇营狗苟,总是矮人半截儿。

狄埃戈 正是矮着半截儿身子,我才依恋他们。如果不忠于我和他们共识的可怜的真理,我又怎么能够忠于我身上更伟大、更孤独的情感呢?

瘟神 我所了解的唯一的忠心,就是蔑视。

他指了指在庭院里忙碌的合唱队。

你瞧哇,事出有因!

狄埃戈 我仅仅蔑视刽子手。不管你怎么说,这些人将会比你伟大。他们若是有杀人的那天,也不过是疯狂一小时。而你,你是依照法律和逻辑来屠杀。不要嘲笑他们低垂的头,因为多少世纪以来,恐惧的彗星总在他们上方划过;也不要讥笑他们畏惧的样子,因为多少世纪以来,他们死于非命,他们的爱情也被摧残。他们无论犯了多大罪过,也总是情有可原。然而,我认为不可原谅的,倒是你们对他们时刻犯下的罪行,而且你还早有打算,在你的肮脏的秩序中,最终将这种罪行系统化。

瘟神朝他步步进逼。

我不会垂下眼睛的!

瘟神 你不会垂下眼睛,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很愿意告诉你,你胜利地经受住了最后的考验。如果你把这座城市让给我,你就会失去这个女子,还要同她一起完蛋。目前看来,这座城市极有可能获得自由。你瞧,只需一个像你这样不理智的人……显然,这个不理智的人要死去。但是归根结底,其余的人迟早会得救!而那些人真不值得一救。

狄埃戈 不理智的人要死去……

瘟神 啊!又出问题啦?不行了,历来如此:一秒钟的犹豫。骄傲将是最强者。

狄埃戈 当初我渴望荣誉。难道今天,我只能在死人中间重获荣誉吗?

瘟神 我说,骄傲把他们杀掉。然而,我已经成为一个老人,这样做就太累了。(声调恶狠狠地)你准备吧!

狄埃戈 准备好了。

瘟神 这是感染的征象,能引起疼痛。

狄埃戈恐惧地看着身上又出现的征象。

喏!死之前吃点儿苦头,至少这是我的规则。当仇恨烧灼我的时候,别人的痛苦便是一滴露水。呻吟几声吧,这样好受些。让我看着你遭罪,然后离开这座城市。(他的目光又移向女秘书)好了,您哪,现在动手吧!

女秘书 好吧,如果有这个必要。

瘟神 这就累啦,嗯?

女秘书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的形貌突然变了,变为戴着死亡面具的一个老太婆。

瘟神 我一直认为您没有足够的仇恨,而我的仇恨总追求新的牺牲品。快点儿干吧!我们到了别处,再重打鼓另开张。

女秘书 仇恨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也的确不是我的支柱。不过,这也多少有点儿怪您,总埋头整理卡片,就顾不上激动了。

瘟神 这些都是空话。如果您要寻找一种支持……(他指了指跪下的狄埃戈)那就从摧毁的乐趣中寻求吧,这才是您的职责。

女秘书 那就摧毁吧,但是我并不痛快。

瘟神 您凭什么讨论我的命令?

女秘书 就凭记忆。我还记得几件往事:当初我是自由的,后来偶然成为您的合伙人。那时候没有人鄙视我,什么都由我来完成:我指定爱情,赋予各种命运以相应的形式。那时候我是坚定的,然而,您却安排我为逻辑和规矩效力。我这有时本来可以救援之手,也就完全变脏了。

瘟神 谁请求您救援啦?

女秘书 不如厄运强大的人,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人。有时,我情愿同他们一起干事,我是以自己的方式生存。可是今天,我用暴力对付他们,大家也都否认我,直到最后一息。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上您命令我杀掉的这一个。他自由地选择了我,他以他的方式对我表示怜悯。我喜爱向我约会的人。

瘟神 小心把我惹火了!我们不需要怜悯。

女秘书 如果对谁也没有同情心的人不需要,那么谁又需要怜悯呢?我说我喜爱这个人时,就是表明我羡慕他。在我们征服者的身上,爱采取的是一种卑劣的形式。这一点您清楚,您也知道这值得别人对我表示一点儿怜悯。

瘟神 我命令您住口!

女秘书 这一点您很清楚,您也知道杀戮太多,反倒羡慕起被屠杀者的无辜来。啊!哪怕给我一秒钟,让我中断一下这种永无止境的逻辑,想象我终于偎依着一个躯体。我厌恶鬼影了。我羡慕所有这些不幸者,是的,甚至羡慕这个女人……

她指了指维克多丽雅。

她一复活,就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号叫!但是,她至少能偎依她的痛苦。

狄埃戈几乎要倒下了。瘟神又将他扶起来。

瘟神 站起来,人!等这一位动手履行必要的手续,才能终结。而你看到了,眼下她在动感情。不过,丝毫也不必担心,她一定会完成该办的事,这符合规则和职责。机器发出一点儿摩擦的吱咯声,仅此而已。在它完全卡住之前,祝你幸福,傻瓜,我把这座城市还给你!

合唱队欢呼声。瘟神转向他们。

是的,我要走了,但是,你们不要太得意。我挺满意自己,我们在这里干得也相当出色。我爱听围绕我名字的这种喧闹。现在我知道,你们不会忘记我了。瞧瞧我吧!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权威!

要认清你们的真正主宰,学会敬畏。(笑)从前,你们自称敬畏上帝及其偶然性。但你们的上帝是不讲章法的,混淆了不同的类型。他以为可以同时又强大又善良,这不免缺乏连贯性和坦诚,应当指出这一点。而我呢,我只选择强大,选择统治。现在你们明白了,这比地狱要真实可靠。

数千年来,我用一堆堆尸体覆盖了你们的城市和田野。我的那些死者肥沃了利比亚的沙漠,肥沃了黑色的埃塞俄比亚。波斯的土地浇灌了我那些尸体的血汗,现在还很肥沃。雅典充斥我点燃的净化的火堆,在那座城市的海滩上,焚尸柴堆有数千个,人的骨灰覆盖了希腊海,乃至将海水染成灰色。那些神灵,那些可怜的神灵无不感到恶心,甚至要呕吐。在主教堂让位给神庙的时候,我的黑色骑士将呼号的人体塞满了主教堂。在五大洲,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我不间断地屠杀,但也不急不躁。

当然,还不算太糟,其中也有思想,但不是全部思想……如果你们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告诉你们说吧,杀死个人,虽然快活一下,但是不会带来收益。总之,还不如使之成为奴隶。理想的做法,就是杀一儆百,有选择地杀掉一小批人,将多数人变成奴隶。今天,技术问题已经确定。因此之故,我们屠杀或贬斥必要数量的人之后,就迫使全体民众跪倒在地了。任何美丽的容貌、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抵御不了我们,我们将无往而不胜。

女秘书 我们无往而不胜,只是战胜不了自豪感。

瘟神 自豪感也许会懈怠的……

人比一般估计的要聪明。

远处传来喧闹声和军号声。

听啊!我的机会又来了。这是你们的旧主人,你们又会发现他们无视别人的创伤,沉醉于静止不动和遗忘中。目睹愚蠢不战而胜,你们很快就会看腻的。残忍激起愤慨,而愚蠢则令人气馁。荣誉应属于蠢人,正是他们为我扫清道路!他们构成我的力量和希望!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们会觉得任何牺牲都是无谓的,而你们讨厌的反抗、无休止的呼喊终于停止。到了那一天,我就会在奴役的最终沉默中,真正开始统治了。(笑)这是一个顽固坚持的问题,对不对?不过,请大家放心,我要像顽固者那样低垂着额头。

他走向远台。

女秘书 我比您年长,知道爱情也很固执。

瘟神 爱情?爱情是什么?

瘟神下。

女秘书 起来吧,你这个女人!我厌倦了,该了结了。

维克多丽雅站起来。但是与此同时,狄埃戈倒下了。女秘书稍微退至暗处。维克多丽雅扑向狄埃戈。

维克多丽雅 噢!狄埃戈,你把我们的幸福置于何处?

狄埃戈 永别了,维克多丽雅!我很高兴。

维克多丽雅 不要这么说,我的爱。这是男人的一句话,男人的一句可怕的话。(哭)任何人也无权高兴死去。

狄埃戈 我高兴,维克多丽雅!我做了该做的事。

维克多丽雅 不!即使与上天对抗也应当选择我,应当喜爱我胜过整个大地。

狄埃戈 我同死亡办好了手续,这便是我的力量。然而,这种力量吞噬一切,那其中没有幸福的位置。

维克多丽雅 你的力量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一个男人。

狄埃戈 在这场搏斗中,我的身心枯竭了。我不再是个男人了,也就应该死了。

维克多丽雅 (扑到他身上)那好,把我带走吧!

狄埃戈 不行,这个世界需要你。它需要我们的女人,以便学会生活。而我们,我们历来就只能死去。

维克多丽雅 噢!在沉寂中相爱,忍受该忍受的痛苦,这简单极了,对不对?当初我喜欢你那惧怕的样子。

狄埃戈 (他凝视着维克多丽雅)我全心全意爱过你。

维克多丽雅 (喊叫一声)这还不够。噢!还不够哇!光有你的心意,对我来说顶什么用?

女秘书的手接近狄埃戈。狄埃戈开始模拟临终咽气的样子。妇女们都冲过来,围住维克多丽雅。

妇女合唱队 不幸降临到他头上!不幸降临到所有逃避我们身体的人头上!灾难尤其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是逃避者,多少年来,负载着他们骄傲地要改变的这个世界。唉!既然不可能全部拯救,那我们就至少学会保存爱情之屋!让瘟疫来吧,战争来吧!所有城门都关闭,你们和我们在一起,共同守卫到底!那么,你们就不会胡思乱想,不会沉迷于空话,这样孤独地死去,而会和我们同生共死,在爱的死死的拥抱中融为一体!然而,男人偏爱空想,他们逃避自己的母亲,离开自己的情人,跑出去冒险,受伤而不见伤痕,殒命而不见匕首;他们是幻影的猎手、孤独的歌唱者,在寂静的天空下,呼唤不可能的相聚;他们从孤独走向孤独,一直走向最后的孤寂,走向荒漠的寂灭!

狄埃戈逝去。

妇女们悲啼。这时,风势渐强。

女秘书 不要哭,女人。大地对热爱过它的人是很温柔的。

女秘书下。

维克多丽雅和妇女将狄埃戈抬到一侧。

这时,远台的声响更加清晰真切。

响起一种新的音乐,只听纳达站在城墙上吼叫。

纳达 他们来啦!旧的来了,从前的人、永远的人、僵化者、令人安慰者、适意者、走投无路者、精心装扮者,总之,传统端然而坐,新刮的脸,容光焕发。大家都松了口气儿,又能重新开始了。自然从零开始。这些是虚无的小裁缝,你们将穿上量体裁制的衣服。不过,你们不要激动,他们的方法是最好的。不用让叫苦的人闭上嘴,他们捂住自己的耳朵就完事大吉。从前我们是哑巴,现在我们要变成聋子。(铜管乐声)注意,撰写历史的人又回来了。他们要关心一下英雄人物,将他们关进监狱、石板下面。不要抱怨:在石板下方,社会真的太混杂了。

在远台,模拟官方的仪式。

瞧哇,已经开始了,你们以为他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相互授勋。仇恨的盛宴始终大摆着,大地耗尽了肥力,覆盖的是绞刑架的死树林,你们所称的正义者的鲜血,还照耀着世间的垣墙。可是,他们干什么呢?他们在相互授勋!你们欢欣鼓舞吧,很快就要发表得奖演说。不过,在讲台推到前面之前,我要向你们概述一下我的演说。由不得他——我喜爱的这个人,死而被盗了。

渔民扑向纳达,被警察拦住。

你瞧,渔夫,政府更换,警察留用。因此,还是有一种正义的。

合唱队 不对,并没有正义,但是有限度。过犹不及,这些人声称什么也不加以限制,而另一些人曾企图什么都加以限制,他们都同样超过了限度。打开城门吧,让风和盐味儿冲净这座城市吧。

风从打开的城门吹进来,越吹越猛。

纳达 有一种正义,实行起来会引起我反感的正义。对,你们又要重新开始。但是,这再也不关我的事儿了。不要指望我向你们提供十全十美的罪人,我天生不是忧郁的性情。旧世界呀,应当走了,你的刽子手都疲惫不堪了,他们的仇恨也完全冷却了。我了解的事情太多,甚至蔑视也过时了。永别了,忠厚的人!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这一点:人一旦了解人微不足道,而上帝的面孔是可怕的,也就不能很好地生活了。

纳达冒着狂风跑上防波堤,投入大海。渔民跟在后面跑了一阵。

渔民 他掉下去了。惊涛骇浪击打他,将他窒息在波涛里。他那张说谎的嘴灌满了盐水,终于噤声了。瞧哇,愤怒的大海呈现海葵的颜色。大海为我们报了仇。它的愤怒就是我们的愤怒。它呼吁海上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孤独者都聚拢在一起。浪涛哇,大海呀,起义者的家园,这就是你的永不退让的民众。在海水的苦涩中磨砺出来的巨大锋刃,将横扫你们可恶之极的城市!

——幕落——

——剧终——

第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