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

在阿尔及利亚实行全民休战的呼吁

在阿尔及利亚实行全民休战

女士们、先生们:

尽管围绕着这次会议采取了许多防范措施,尽管我们遇到了许多困难,但我今天晚上,仍然不讲分裂,只讲团结,因为团结乃是我最迫切的愿望。这也并非是因为我看到大家都联合起来反对这种团结的愿望,也不是因为,比如,有这么一个人,一个作家,他把他生命的一部分拿出来为阿尔及利亚服务,但他的遭遇却是,在他开口讲话之前就遭到反对,并非是因为这些,才使我有那么一点儿失望(失望这个词有点儿轻了),不是的。相反地,却正因为如此,才证明了我们致力于缓和工作的急迫性。这次会议的召开,至少应该证明,对话的机会并没有丧失,这样,就可以不致使普遍存在的泄气情绪进一步发展。

我用了“对话”这个词。它的含义并不是组织这么一个报告会,由我来作报告。说实话,在当前这种环境中,我也没有心情作这样的报告。但我却觉得,到这个地方来,到你们中间来,进行一番人道主义的、可以为大家所接受的呼吁,至少要使那些恐怖活动有所收敛。并且把阿尔及利亚人的大多数,把法兰西人或阿拉伯人的大多数集合起来,以不使他们丧失自己的信念,我觉得我这样做,不但可能,而且我也把它视作自己的义务。我这次讲话,由组织这次大会的专门机构所安排,其内容是针对敌对着的双方而发,要求他们接受为全体无辜的人民的呼吁而休战。

因此,我今天只就这一个建议向与会的各位作一番解释,并且尽量简单一些。

我们首先要提出并且要坚持这一点,就是鉴于环境因素,我们这一呼吁,是超乎各种政治派别的,倘不是如此,我就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讲这番话。我并非政界人士,我的兴趣和爱好并不是在公众的讲坛上。而我今天之所以走上这个讲坛,是迫于当前环境的促使,也鉴于有时我还是个作家。关于阿尔及利亚问题的背景,随着事件的急骤发展,随着敌对双方互不信任的日益加深,与其说,我能讲出一些肯定的意见,倒不如说我更感到犹豫不决。讲到阿尔及利亚问题,我唯一有资格讲话的一点是,作为个人生活的悲剧,我曾亲身经历过阿尔及利亚的苦难和不幸,并且尤其是对待那边的任何死者,不管是因何种原因而死去的,我都不能有也从未有过幸灾乐祸的情绪。二十年来,以我绵薄之力,我尽可能地帮助我们这两个民族谐调起来。在历史的回答面前,可能有人在看到我这个顽固不化的、为两个民族的和解而说教的人的面孔时会发笑,因为历史在这张面孔前安排了两个民族,而这个人却偏偏在这两个民族进行决死的斗争中,对双方都拥抱。而他本人,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这有什么可笑之处。在这样一个挫折面前,他唯一感到不安的,是不能使自己的国家避免过分的痛苦。

还要补充的一点是,凡主动支持这一呼吁的人,也不应该以任何方式参与政治活动。在这些人中,有各类宗教大家庭中的成员,他们表示,要用他们最高的宗教使命来支持这一人道主义的义务。还有一些人表示,不管他们从事的职业是什么,也不管他们有何种感受,均不参与到政治活动中去。不错,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职业足以维持自己富裕的生活条件。他们可以和其他一些人一样,袖手旁观,可以站在一边数着街上的枪声,并且不时地发出几声忧虑的叹息。但他们所想的,仍然是建设、教育、创造,乃是生命的业绩,也是宽厚的成果。不应该继续把他们推向仇恨和鲜血的王国中去。要做这样一个决定,是沉重的,行动起来也是困难的,因此,这个决定没有赋予他们任何权利。他们要做的,只能是要求当局对他们的建议予以认真的考虑。

最后要说的是,我们不想要求你们参加政治活动。要想探究问题的实质,我们很可能得不到我们所需要的支持。我们可以在解决问题的方式和手段上求同存异。如果翻来覆去地对各自的立场纠缠不休的话,在目前只能加重我们国家的混乱和互相仇视。

但却有一件事,至少这件事可以使我们大家团结起来,那就是对我们共同生存的这块土地的爱,和由此而产生的焦虑不安。我们之所以焦虑不安,乃是因为面对着一个一天天变得愈加令人捉摸不定的未来,面对着一种日趋恶化的混战的威胁,面对着已经十分严重的经济情况在变得失去平衡,而且每天都在加重。这就很可能造成一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重振阿尔及利亚的局面。

正是由于以上这些焦虑,我们才决心进行对话,特别是在那些已经各自选择了自己所归属的阵线的人中间进行对话。因为就是在上述那些人中的最坚定的分子,甚至那些正在混战的人中间,我知道,他们的内心,也有不愿意听任谋杀和仇恨继续发展下去的愿望,他们也希望能有一个幸福安定的阿尔及利亚。

正是基于你们心中的这一愿望,我们要向你们,法兰西人和阿拉伯人发出呼吁。正是对那些人,对那些不愿意见到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变得支离破碎,不愿意见到它走到邪路上去的人,对那些不再重新纠缠过去的错误而面向未来的人,我们要说,今天,我们可以立足于共同的出发点上,首先要团结起来,其次再谋求拯救人类的命运,再为最终能进行一种心平气和的讨论创造一个良好的氛围。这样一个目标是适当的,也是重要的,依我看它应该得到大家广泛的支持。

该怎么办呢?那就是要争取阿拉伯运动和法兰西行政当局,在双方不互相接触的情况下各自声明,在整个混乱时期,平民百姓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受到尊重和保护。为什么要这样做?第一条理由,就是我曾经说过的,乃是出于简单的人道主义精神,对此我不打算多说。不管阿尔及利亚的悲剧起源有多远,情况有多严重,有一个事实是肯定的: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造成那么多无辜者的死亡来作辩护。纵观历史,人类不能消除战争本身,但却始终在极力限制战争带来的影响。尽管世界上当代几次战争是那么可怕又是那么可憎,但对正义的声援和对受害者的救护工作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因而,尽管在黑暗的战争年代,这只不过是一线微弱的光亮,但它却使人类没有完全绝望。而这种必要的做法,现在看来尤为迫切,因为从各方面看,我们今天的这场斗争,乃是兄弟姐妹间的残杀,而且在黑夜的混战中,武器不分男女老幼,也不管战士和工人,碰上者非死即伤。从这个观点出发,我们这个呼吁,其目的也只不过为了拯救无辜者的生命罢了,因此它将得到广泛的支持。

它之所以得到广泛支持,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尽管阿尔及利亚的前景仍然十分暗淡,却还没有完全得到各方面协调一致的意见。如果对立的双方,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法兰西人,能够有一方认真地考虑一下对方的理由,那么至少双方坐下来讨论的基础会大大加强。然而,如果阿尔及利亚的这两个民族中,有一方指责另一方已开始准备行动了,那么双方又将会投入互相敌对的斗争中去,那时任何一种和好的尝试又将被淹没在血泊之中。我们的做法很有可能会引起他们的反感,这也是我们最大的忧虑。然而,只要我们不同意虚无主义的仇杀和破坏的阿拉伯人和法兰西人发出理智的呼吁,这种事就不应该也不可能发生。

在这里,理智向人们明白无误地显示出,至少在这方面,法兰西人和阿拉伯人的共同责任是推脱不掉的。无论就死者还是生者来说,也无论就破坏还是就希望来说,均是如此。这种共同责任,其使人感到心惊肉跳的内涵充分表现在无情的辩证逻辑中,即你能杀这些人,便会杀另外一些人,各自把错误都向对方身上推,而且以对方的暴力来为自己的暴力辩解。到那时候,关于谁应该负首要责任的无休止的争吵,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由于不知道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好处,于是这两个既相同又有区别,但却都是值得尊敬的民族便满腔愤怒地宣判自己共同去赴死。

但能够使我们这一呼吁得到支持的,还有思想上的一个共同点。这个共同点乃是建立在一些事实之上的,而对这些事实,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否定。那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聚居着一百万法兰西人,而且其历史已有百年之久;还有数百万穆斯林,他们是阿拉伯人和柏柏尔人,在这里生活的历史已有数百年;还有许多宗教团体,他们十分强大并富有生命力。所有这些人都应该共同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这个各条大路和各种民族的交汇处,这是历史的安排。他们在自由的竞争中,只能是这个民族比另一个民族向前多走几步而已。我们的区别,到那时只应该是互相帮助的大小,而不应该是互相对立的强弱。从我这方面讲,在那里同在其他地方一样,我只相信区别的存在,而不相信均衡的存在。首先要看根源,如果没有这条根源,自由的阿拉伯和创造的汁液就将会枯竭。然而,我们大家都会在残酷和突发的暴力所造成的全面瘫痪中,变得僵直而动弹不得。这就是斗争的不可调和所造成的后果,它可以在敌对双方引起无法压抑的愤怒,而且这种愤怒将不断地升级。

“已经不存在谈判的可能了。”这种论调扼杀了一切美好的前景,也扼杀了一切生机。由此产生的就是盲目的战斗,在这种战斗中,法兰西人决心对阿拉伯人不予理睬。尽管他们知道,阿拉伯人要求尊严得到保障的做法是合理的。而阿拉伯人呢,也决心对法兰西人不予理睬,尽管他们也知道,阿籍法兰西人在我们这片共同的土地上同样有获得安全和保持尊严的权利。大家都禁闭在积怨和仇恨之中,互相置对方的声音于不顾。即使在某些方面,有人提出了某些合理的建议,大家都对此持不信任态度,随之这些建议便遭到了歪曲,使之成为毫无可能实现的东西。于是我们便慢慢地自己编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这是新仇旧恨结成的死结,是残酷报复的死结,也是互相间不断积怨的死结,就像那些大家庭里的陈年旧账一样,其中的恩恩怨怨已是几代人以来就结下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找出一个最公正、最合理的解决办法,是做不到的。在这种形势下,其结局到底如何,很难想象,即法兰西人和阿拉伯人取得和解的希望,争取一个和平、新生的阿尔及利亚的希望也就渐渐地变得渺茫了。

如果我们想把握住一点儿这种希望,并至少要争取互相商讨之日能够实现的话,如果我们希望能通过我们相互的理解使这种商讨能够坚持下去的话,那么我们就应该在这种斗争的特点上做文章。我们已然被这种悲剧的广泛性和人们爱憎的复杂性束缚住手脚,不敢想象就此立即停止双方的对立。也确实如此,要对此采取行动,那将可能要采取纯政治立场,到那时我们可能还要进一步分化。

但我们至少可以在这种斗争不得人心上做文章,我们可以在不改变目前形势的前提下提出建议,比如双方可以放弃使这场斗争带上不可调和的色彩的做法,亦即是说,不要对无辜者进行杀害。这样一个会议可以吸收那些都在担心形势会不可逆转、苦难会无法挽救的法兰西人和阿拉伯人共同参加,这种想法倘若能实现,它本身就会对解决双方敌对的问题带来转机。

如果我们的建议有幸为双方所接受,那么我们不仅拯救了人们宝贵的生命,我们还将会为神圣的商谈营造一种良好的氛围,以使它不致被愚蠢的毫不妥协的做法所破坏,而且也将会为更正确、思路也更开阔地理解阿尔及利亚的问题开辟一块有益的土壤。只要能在大家提出的某一点上稍微有些解冻,我们就能指望有朝一日会在整体上解冻,就会打破把我们大家都禁锢在里面的那个仇恨和残杀的牢房。而我们每个人那时也将有权重新保卫自己的信念,有权解释自己不同的观点。

总之,这将是一个严格的立场,站在这个立场上,我们就能够指望大家团结起来。到那时,我们不需要任何更加宽广的场地,只需要一块解决我们分歧的沃土便够了。我们应该对自己有耐心。

但对这样一个既有限制又很重要的行动,经过深思熟虑后,我不相信任何一个法国人和阿拉伯人会不同意。为了使我们对此深信不疑,我们只需这样想一想,如果这一工作遭到了失败,尽管我们十分小心,而且把它限制在很窄的范围内,那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就会明白了。那时将要发生的是,两个民族最彻底的决裂,一切希望最终的破灭和一种我们尚不能说得很明白的灾难。我们的阿拉伯朋友中,那些至今仍然大无畏地和我们一起站在这个两军对峙的中间地带的人,他们受到双方火力的威胁,在双方不断升级的斗争中,已然是困难重重了,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将被迫让步,并陷入厄运之中。如果那样的话,任何对话的可能性都将被扼杀。不管直接的或间接的,他们都将加入这场斗争之中,那时候,他们便成为一个和平的缔造者。全体法兰西人的利益所系,在于帮助他们,使他们摆脱那种厄运。

同样,全体善良的阿拉伯人的利益所系,也在于帮助我们摆脱另一种厄运。因为如果我们在所从事的工作中遭到了失败,或者事实证明我们已无能为力,那么全体善良的法兰西人,他们希望当今的法兰西人能够同当今的阿拉伯人和平共处,他们相信这种共处能够给双方带来公平和权利,总之,他们肯定只有和平共处才能拯救这个国家的人民脱离苦海。但如果我们遭到了失败,这些法兰西人就只有闭口不言。

如果不在这一广阔的共同体内取得一致的话,那么他们就只能转而投向另一个活生生的共同体,我在这里指的是法兰西。这就是说,要轮到我们这些人了,我们或是通过沉默,或是通过协商,总之,我们要进行斗争了。对这两种演变趋势我们必须加以注意,而且它们还规定了我们行动的急迫性。我不能以我的阿拉伯朋友的名义讲话,但我可以以一个当事人的身份说话,这种情形在法国是有可能发生的。那时候,许多法兰西人所持的论点将会同大多数阿拉伯人的观点相对立,如果他们已完全绝望,并且接受了这个不可避免的事实的话。这个观点就是:“我们是法兰西人,在我们对手的观点中,其正确的东西,不应该导致我们在法兰西及其人民中对那些要求生存和成长的人实施不公正的做法。不能要求我们,除了法国的民族主义外,对所有的民族主义都表示赞同;不能要求我们,除了法兰西的罪孽外,对所有的罪孽都宽恕。我们已处于一种极端的境地,既然必须加以选择,那么,除了我们自己的国家外,我们不能有其他选择。”

就这样,同样的推理,却有着各自不同的结论。于是我们这两个民族便只好最终走向分道扬镳的道路,而阿尔及利亚将在很长的时期内成为一片废墟。然而,只要我们认真地加以思考,我们今天尚能够改变事情的面貌,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

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并威胁着我们的双重危险,我们已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或者,我们能够成功,至少在某一点上我们达成一致,以减少一些损失,这样可以使事情向使人满意的方面演化;或者,我们便各持己见,从而走向失败,而这种失败对我们的未来前景将发生深远的影响。这就是我们所以提出上述建议的说明,也是为什么我们要紧急行动起来的原因。因此,我的这一呼吁应该说是十万火急的。如果我有能力使我们当中每个人内心的孤独和焦虑发出声音的话,那么我就用这些人的话同你们交谈。至于我自己,我也曾一往情深地热爱着这片土地,因为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为它耗干了我的心血,我同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朋友们的友谊从未中断过,不管他们是什么种族。尽管我了解这片土地上的苦难,并分担这种苦难,但它对我来说,仍然是幸福的土地,是向我提供力量和创造活力的土地。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它长期成为一个苦难和仇杀的地方。

我知道,历史的悲剧通常以其狰狞的面孔来震慑人类。人类往往在它们面前变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有束手待毙,等待着有一天蛇发魔女前来吞噬他们。而我则恰恰相反,我希望你们大家也和我有同样的信念,即魔女的法力可以被打破,那种无能为力的思想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心灵的力量、智慧和勇气,足以消除厄运。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敢作敢为,但却不是盲目地蛮干,要有坚强的意志和深谋远虑。

有些人是太容易向厄运屈服了。有些人太过于相信只有鲜血才能使历史前进,太过于相信只有强权才能战胜弱者。这种厄运可能是存在的,但人类的任务并不是忍受这种厄运,也不是听任它的摆布。如果我们的前人们接受了厄运的摆布,那么我们至今仍然会处于史前时代。文化人和诚实人的任务,既不是不要历史的斗争,也不是为这种斗争的残酷和不人道效力。他们的任务乃是,坚持这种斗争,在斗争中帮助人们反对压迫,争取自由,并反对这种斗争强加给人们的厄运。

只有在这种条件下,历史才能真正地前进,历史才能革新。一句话,历史才能推陈出新。然而,历史也会重复,就像一个血盆大口,它有时吐出来的字眼十分吓人。目前我们正处于历史的这一时刻,然而也正是这一时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历史最广阔、最壮丽的前景。我们也正处于白刃相对的决斗时刻,但世界却正以超音速前进。我们的报纸刚刚发表了我们外省互相争吵不和的报道,就在同一天,又报道了欧洲正在联合进行原子试验。明天,如果仅只欧洲联合起来的话,滚滚的财富就会覆盖住这个大陆,并且向我们这边涌来,那时我们这些问题和仇恨转眼就变成过了时的陈年老账。

正是为了这一尚难预料但却已为时不远的前景,我们必须组织起来,并且挽起我们的手臂。我们所处的这一悲剧中,荒谬和使人悲痛的东西,将在这个事实面前显现出来,这个事实就是,我们今天所能团结的,仅只是可怜的少数几个人,而他们所要求的,在世界范围看,也仅只是使一小部分无辜者免受迫害。但既然这是我们的任务,我们就应该坚决去完成,以便将来不愧做一个自由的民族,也就是说应该做一个既不使用暴力也不受暴力迫害的民族。

在阿尔及利亚实行全民休战的呼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