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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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后,我坐在了一张椅子里,甚至还小睡了一会儿。我醒过来告诫自己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正这么想着,一阵有价值的疼痛感立刻就袭了上来。“等一下,”我心想,“等等,这是怎么回事?”简单说吧,彼时的我察觉到自己居然可以对疼痛加以控制。当我疲乏的时候,我就松弛了肌肉,瘫坐在椅子里。等到力气恢复以后,我就又站起了身,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现在该感到疼痛了。”……于是,痛感便应声袭来。对于这样的体验,我从未在任何书里读到过。倘若当时身边有护士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也不可能会发现这一点。

其中一些短篇故事发表在了约翰内斯堡一家名为“民主党人”的杂志上,还有的发表在了《远足》上。大多时候,我都是写了又撕掉,撕掉又重写。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他会向前倾出身子,凝视着我的脸,这样问道。的确,他很可能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瞧见过。垂死之人经常会看到自己从未看到过的东西。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老头或老妇在用专注、热切、聪明的眼神紧盯着你的面孔,似乎是心有疑问。可他(她)要问什么呢?也许会是“为什么我这辈子从未真切地看过你的面庞?为什么我从未给足自己时间去真正地把事情看个清确、透亮?”父亲叹了口气,继而又瘫落回枕头上,任自己的脑袋滑向一边。他躺在那儿,瞧着身旁活力无限的小生灵在踢动着双腿,就好像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小宝宝似的。有时候由于用药量过多,父亲会很难真正地清醒过来,或者在清醒过后又会很快地睡去。不过他好像一直都知道我在那儿,因为当我开始收拾自己和宝宝、准备悄然离开的时候,我能看到那白眉下的黑色眼眸在盯视着我,他还用手势示意要我留下来。于是我又继续坐了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小时,直到要安顿宝宝睡觉才离开。等我出现时,公寓里可能已经有六个男人正在等候我和宝宝。

我知道这种疯狂的假设会引来嘲笑,但有没有可能,彼时的我们真的是在用音乐毒害自己?跟我同时代的人们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在一天到晚地听着舞曲,而且这些曲子个个浪漫或感伤。它希冀着、渴望着、期盼着某个地方的某段时间,曾许下的诺言会兑现。有一天我会找到你……我们都沉浸在梦里。不过从那以后,音乐已经发生了变化,韵律再不会摇曳生姿或久不散去,它变得激烈、冲撞而又紧迫,声音如此之大,人们只能汇集了神经去听。在纽约时,我有一次因忍受不了聚会上的吵闹音乐正准备离开,这时一位黑人女性过来问我:“怎么啦,宝贝?”听完我的解释,她说道:“这种音乐不能用耳朵去听,你得用自己的全身和神经去听。”神经?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某个人去损害、虐待或杀死他人,那么诱因有没有可能会是令其为之疯狂的音乐呢?萨满教巫医数千年来都在用音乐营造特定的情绪,士兵们在激动人心的进行曲中准备屠戮,教堂在用感召性的音乐团结信众,人们也都知道真正的精神导师们同样会利用音乐。可音乐这东西太过娇贵,它只得在特定的环境下由专家来小心使用。尽管如此,在这个音乐汹涌的时代,我们却都将自己浸淫于各式各样的音乐,还常常会利用专门为此设计的机械把它塞入大脑之中,但却从不会去问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现在,站在个人立场上——我知道也有人同我一样——我认为发问的时刻确实已经来临。

你向后望着,残酷且虚弱,

“在我看来,人们对这个问题都持有不同的意见。”

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把父亲埋了。我和母亲一起坐车去了墓地,也谈到了保险和遗嘱的事。因为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可怕,我尝试着搂住母亲并且说道:“可怜的妈妈。”她挣脱了我的胳膊,露出了抗拒的神情。我的表现不太真实,她抗拒的原因正在于此。就像巴尔扎克或塞缪尔·巴特勒笔下的场景一样,我们在继续说着保险单的事情。

我常常在下午开车带上宝宝去探望我的父亲。他用手肘费力地支撑起身体,把宝宝的手拿过去细细察看,就像在把崭新耀眼的肉体跟“死亡”相比量。“它是我的手。”看到小小的手指攥紧自己那瘦削的手指时,他这样说。“它是我的,对吗?”他含糊地问道,白色眉毛下的眼睛凝视着我。我明白父亲在问什么,因为他的问题实际上无关乎“命运”——“存续”——“继承”——“死亡”,而是关乎“宿命”,它在于命运之轮的秘密研磨。“这种事根本就无能为力,”我也许会对这位病恹恹的老人这样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那么,是谁在很久以前甚至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教导我要了解真相呢?我常常会想起那段从开普敦到索尔兹伯里的漫长的五天旅途,坐在多尘的马车里,火车的车轮在用力鼓动着,“这就是真相,真相,真相……”

丽亚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和男人。不过她并不打算嫁给这个男人,因为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后,她想找个会善待自己的丈夫,而不是眼前这个会动手殴打她的人。她眼睛盯着一处,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她轻快地站了起来,用手抚平了身上那件廉价的花裙(这裙子样式很旧,也许继承自她的布尔人奶奶),继而说道:“多谢啦,莱辛夫人,还有您的茶。”接着便离开了。那时候有一个名叫《真爱故事》的杂志,它里面少有真爱,更多的是阴郁的情节,甚至接近于情色作品。即便写了什么真爱,那也是在凶杀、强暴、威胁、牢狱、盗窃和敲诈之后的事。我曾想把玛丽亚的故事写出来,寄给这家杂志……“亲爱的莱辛夫人,感谢您的投稿,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故事。不过,在我们看来,它已经超出了我们杂志读者所能接受的限度。”

如果说母亲感到了震惊,那么我也一样。要知道,我多年来可一直都展现着礼貌得体的举止,可现在的我却突然喊出了声:“别管他们,别去打扰,别给他们搞破坏。”她向后倒下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你不明白……”“别打扰他们!”我粗暴地说道(选择了错误的方式来做正确的事)。这一事件证明,那些主张我本应该“反抗”母亲的心理学专家都想错了。只见母亲转过了身,踉跄地走了出去,茫然地不知自己该去向哪里。她站在了花园的树下——我们已经又搬了家——朝我露出了一个久久的、疑惑的、受伤的,尤其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接着她便走向了自己的车子,柔软无力地,长久地坐在那里。

我爱上了这个宝宝,迷雾从我的眼前消散了。我给一位朋友寄去了一张照片,并随信写道:“这难道不是你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宝宝吗?”她寄回了照片,要我再仔细瞧瞧,并且问道:“他跟其他宝宝没什么不同。所以,莫非你真的癫狂了?”哦,没错,女人们确实会出现这种状况。对于我来说,这也不过是只持续了几个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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