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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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启记忆模式对1937年做了描述。

许多个夜晚,我曾坐着听无线电里传来的纽约新闻,还有希特勒的咆哮和叫嚷,以及一些德国人高声的响应:胜利!胜利!点像焦油刷。他们看不惯这位冷漠阴郁的男人,这体现在那些窃窃私语里:“瞧他的眼睛……他的头发……指甲。”不用说,这种做法引起了我的强烈的保护欲,因此更爱他了。那一年里,每当去灌木丛打鸽子或珍珠鸡的时候,我都处在恋爱的恍惚中。落日的余晖从水塘里绒绒的粉色草叶上滑过,鸽子热情地咕咕叫着,一切都将我带入了……我的爱情梦想也许缺少那些真实体验所能提供的细节,但它们仍然是强烈的,几乎让我致病。

当时也有一些英国犹太人散发的煽动性小册子。对英国的上层阶级而言,这一派很有吸引力,因为他们称失踪的以色列一族去了英国,说我们是上帝的选民(不是犹太人吗?他们只是弄错了,仅此而已。)还说上帝已经选中了我们去统治世界,而大英帝国正在做的就是履行这个神祇。善恶大决战已经提上了日程,很快,耶路撒冷就会出现七百万具尸体,俄国和德国将结为同盟,而英国和美国的军队则化身为邪恶的代表,与上帝决战。

“我不要!我不要成为战争的受难者。”

他在两年后加入了一场战争,不久命丧北非。

我已经喜欢上了这户人家,尤其是那个宝宝。对贾斯柏,我充满感激。在我看来,我的床伴就像一只纠缠不休的小狗或小猫,需要我的爱抚和轻拍。至于女主人,她对我而言再不是那个穿着农妇裙、留着辫子的单纯“少女”。不管怎么说,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当她心满意足地以主妇的姿态坐在沙发里、低着眉眼做女红时,难道不是我在替她做所有的事情吗?

看到朋友的女儿举止粗鲁时,我会站在朋友的一方,心里升腾起愤怒,开始讨厌起那个女孩……可是等等,看到女孩生气地低垂着双眼,冷淡地紧绷着嘴唇,我问自己,你忘了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吗?……于是我就会对可怜的朋友说,你没注意到吗?她觉得你在威胁她,因为你对她太强势了,她害怕被吞噬。“什么,我怎么会威胁她?”的确,我们中很少有人会认为自己强势,尽管有一个脆弱的小生命正仅凭着一丝运气漂浮在暴虐的大海中。于我而言,威胁我的并不是父母的强势,而是他们的脆弱。

有一位旅行推销员称,索尔兹伯里的电话局正在为姑娘们提供工作机会。我知道只要有任何异议,父母都会跟我断绝关系。于是,我搭上麦考利先生的车去了索尔兹伯里。作为对这趟旅途的贡献,我一路上都跟他打趣,这可是“跳跳虎”的强项。抵达目的地后,我走进了电话局。尽管没经过任何入职程序,但我还是立刻就从经营电话局的两位年轻绅士那儿得到了这份工作。我没有经验,但他们却认为我能行。再者,他们也并没能从其他姑娘中收到足够多的求职书。之后,我从《先驱报》上的广告中联系上了一个住处,搬进了一位寡妇的房子——我在《玛莎·奎斯特》中提过这一点。

每一片都曾出现在我的日日夜夜,

每一片我的手指都认得,

如今,那所老式的房子已经被“列入了保护清单”,这是因为拆除了许多老房子后,当局突然想到,恐怕很快就会没有东西能让人们回想起旧日时光。包括津巴布韦一些最荒蛮和落后的地方在内都在新建房屋,这些房屋的设计灵感(相似程度不大)来自英格兰的茅草屋——紧实的小房子,配有拘谨的小窗和极小的屋顶窗,没有游廊、庇荫处、掩蔽的通道。没有一位作家能想出还有什么跟“生活本身”一样无情,残酷的讽刺家却每天都想得出来。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相较各国的重大事件,它称不上大事,可我仍然会时时想起,并且,它的影响在不断扩大。原因在于,我们不仅会回顾那掌管着生命进程的精确时刻,也会回顾那刻薄又残酷的偶发事件。

那一年,村子大厅里举办了不少舞会。突然之间,许多新生代的年轻人从方圆几英里之外的地方驱车到了班基特跳舞,在那儿,发条留声机里流转出三十年代的迷醉音乐。因为我太笨拙,男友又太害羞,所以都没能跳舞。我们两个只是站在留声机旁,给它摇满发条,放上唱片,瞧着眼前比我们稍长的年轻男女引导着对方,僵硬地倚在对方的臂弯中。平日里,这些年轻男人每分每秒都穿着破旧卡其衬衫和短裤,此刻他们穿的也是难堪的西服。跟他们不同,在这间尘土飞扬的丑陋大厅里,姑娘们就像冰激凌一样闪耀着。当时流行的样式是绉纱和绸缎布料的裙子,白色、淡蓝色、粉色最为常见,裁有斜纹,每一处弧线都平缓柔滑,胸前露出的V字型部分被遮以珠宝配饰,更有大胆一点的设计会将后背衣料裁剪至腰部,脖颈处系着的珠宝就悬垂到了那里。这些年轻人的父母有的在邮局工作,有的开着车库,有的父母是店铺的经营者、车站的工作者,还有一些是农场主。

孵化器放在房子最末端的小屋子里。破旧的窗子和畸形的门不断地在漏着寒气,茅草屋顶就像盖住了一个冰冷的水池。孵化器下面有一个蜡烛灯笼,通过管道不断地向鸡蛋输送着热量,这些蛋再过五天就能孵出小鸡了。假如蜡烛熄灭了会怎么样呢?我能预见火焰会偏倒,继而汹涌地窜入管道里——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么小鸡们就会死在壳里,而我则成了七十二条小生命的谋杀犯。我用毯子包裹了门槛和窗台。此刻,从未被拒之门外的狗们呜呜低吟等待着,而觉得自己受到伤害的猫们则在喵呜叫着发脾气。房间里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而我几乎一直都守在这里。我躺在床上读着书,时不时抬起眼确认蜡烛依然在燃烧。万一蜡烛用完了呢?或者柴火用完了呢?我在孵化器旁放了一个衬有旧软垫的肥皂盒,到时就可以把孵化出来的小鸡转移到里面。室外的养鸡场里,那些还没察觉到自己未来命运的母鸡还在追着公鸡到处乱跑。每隔三四个小时,我会用温水把鸡蛋打湿,幻想着里面的胚胎(当然,我知道很丑)。母鸡总会翻动着鸡蛋,确认自己的大脚爪将所有的鸡蛋全部拂过,一个没落下。此刻的我也这样做着,并且还长久地凝视着它们,似乎未来就取决于里面的七十二只小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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