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

第十一章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嫁给他?”莱依小姐若有所思地问道,说着,她掐灭了自己的烟头。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首先,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让他娶你的。我从没想到他会结婚。”

“亲爱的莱依小姐,我还以为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呢。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如果打定主意嫁给一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急切地想拯救自己的,难道你不清楚这一点吗?”

“哦,你也抽烟?”劳里亚大声说,脸上带着愉快的神情,“我刚才很想抽烟,不过我不想吓到你。”

雷吉

“不是。”

“你知道我要是你,我会怎么做吗?”莱依小姐这么问道,她很高兴能从自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我会去找他,然后请他原谅我对他造成的所有伤害。”

“雷吉其实不是坏人,”他的妻子说道,并耸了耸肩,“不过他需要打造才能成型。”

当莱依小姐这位好人听从召唤过来的时候,巴西特夫人正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近乎歇斯底里;她手足无措,就像一个中年的醉鬼。

巴西特夫人拿走了文具盒里的所有东西,把它们锁在自己的储物柜里,然后急匆匆地去找雷吉的导师。在那里,她发现,她所怀疑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又回到家里,把家里的仆人叫出来。盘问仆人们他儿子的行径对她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了这些了。最初,仆人们什么也不说。在一番保证和威胁之后,她从仆人口中得知了儿子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而最后的打击,则来自于雷吉自己写来的一封信。

莱依小姐一点儿也不惊讶。她料想的一切已经发生。

莱依小姐冷冷一笑。

莱依小姐轻声说道:“我承认,他结婚让我很是吃惊。艾米丽,你儿媳一定非常有个性,非常有手段。不过其他的情况,你的朋友们去年就都知道了。”

“你是说,你们早知道他是个醉鬼,比小偷和骗子强不到哪里去?”

巴洛·巴西特—希金斯——本月30日,圣·乔治,汉诺威广场。已故的弗雷德里克·巴洛·巴西特先生的独子雷吉纳德,与温布尔顿的乔纳森·希金斯先生的次女安妮(劳里亚·加尔布莱斯)。

“我?玛丽,你一定是疯了。我有什么必要请求他的原谅?”

“我以为,你很快会自己发现的,而且艾米丽,你真是太傻了,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卡斯汀洋太太?”

“我会很乐意来的。”

“你介意我把腿放上去吗?我总觉得,只有四条腿的动物才会一直让自己的腿脚立着。”

“他妈妈把他教坏了,”她解释说,“他没准会凑在门上偷听我们说话。”

“你一定是疯了,玛丽。我尽己所能,以身作则,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绅士。我一辈子都为他的教育而操劳,从他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完全牺牲了自己。坦白地说,我绝对是个好母亲。”

“还有人说我二十八呢。不过不管怎样,我厌倦了演员的生活。我想要摆脱这种生活。”

巴西特夫人看着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你连这都知道?难道人人都知道我有多丢人,知道我儿子已经毁了,却没有一个人提醒我吗?不过我要让她付出代价。我要把每封信都寄给她丈夫看,看她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压制了他的天性——一个男孩追求快乐的自然欲望和追求爱情的自然渴望。你用一个五十岁女人的标准去管他。明智的母亲会让儿子走自己的路,对那些年轻的小过错假装不见。而你呢,却把所有的这些小错误都看成致命的罪恶。毕竟,道学家们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关于人类弱点的废话。可是,当你细细追究那些恶习,你会发现它们并不是绝对的邪恶。一个好男人,也有可能会熬夜,有时会喝酒,会不那么谨慎,会小赌几次,或者和名声可疑的女人有点儿绯闻。这些,都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是年轻和血气旺盛的结果。某些比我们睿智的国家,针对这些都是有规定的。”

“我还以为你要和雷吉一起演罗密欧和朱丽叶呢。”

“你不是从妈妈那里过来的吗?”他问道。

“不过还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还发现了许多女人写给他的信。就是那些女人让他误入歧途。你知道里面最坏的是谁吗?”

“是的。”

“噢,亲爱的,千万别那么说!告诉你,如果雷吉是我的孩子,就算我知道他游手好闲、自私放荡,我也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他。在这广袤的地球上,再没有一个灵魂真正关心我,除了弗兰克,因为我能逗他开心。我真是太孤独了。而且我越来越老了。我常常觉得我都老得不能活下去了。我热切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我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亲爱的,你应该为有个儿子而感谢上帝!”

“啊!”他说道,“多么伟大的章节!他们现在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来了。演员在现代剧里是没有什么前途的,那些台词没有一句长于两行的。”

在巴洛·巴西特夫人给莱依看雷吉的信时,她仔细留意了地址,第二天下午,她便去拜访了这对新婚夫妇。他们住在沃克斯豪尔桥路(一条又长又脏的路)一间有点儿破烂的宿舍里。莱依小姐被领到了一间充作会客室的小阁楼上。阁楼里有几件廉价艳丽的家具,还都是破破烂烂的。为了营造家的感觉,墙上贴满了照片,上面弯弯曲曲地签着舞台演员的名字,不过都没有什么名气。莱依小姐走进去的时候,雷吉正穿着一件有点儿过时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霍姆堡的斜纹帽子,在读着《时代》。而他的妻子则站在镜子前弄头发。虽然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却仍然穿着一件红色缎面的睡衣,上面布满了廉价的蕾丝,当然,不是新的,也并不干净。莱依小姐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尴尬,雷吉赶紧做了必要的介绍。

这两种行为,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莱依小姐耸耸肩,沉默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说不出话来了。巴西特夫人的思绪又回到了雷吉带给她的那些伤害上来,于是她把雷吉的信拿给莱依小姐看。

“雷吉,别发誓,我不喜欢。”他的妻子说道。

“听起来很简单。你又是怎么把他驯得如此温顺的呢?”

雷吉进屋来了,于是他们一起泡茶。莱依小姐走的时候,劳里亚让雷吉去楼下送她。

“不知道,夫人。”

“我要先得到证据,比这更确凿的证据。凭着这一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捆信,递给了莱依小姐。

他把帽子摘下来后,莱依小姐注意到,他的头发非常长,有点儿戏剧性的花哨。他说起话来不慌不忙,有时还有一点儿演戏时的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逗得莱依小姐非常开心。他的指甲一点儿也不干净,靴子也需要擦擦了。

雷吉夫人眼睛盯着一盒烟,而莱依小姐则注意到她食指泛黄,推断出她很爱抽烟;那么让她觉得舒服就简单多了。

莱依小姐随身带着一个缎面小提包,她的钱包和手帕都装在里面。她迅速打开包,把那些信放了进去。

“我得说我常常怀疑这点。”莱依小姐笑着说。

莱依小姐惊奇地看着他,因为她从没料想过他会有这样的进步;之后,她把头迅速地转向了劳里亚,她想着劳里亚的嘴边或许会浮现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

哪一种更高贵?”

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管住你的舌头吧!”她赶快打断了他。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问管家。

“那你回来时,应该还剩十六个半便士。你还能花三便士买一盒纯威士忌,十分钟以内回来。”

莱依小姐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对不起,”莱依小姐冷冷地说,“你一直都是个坏母亲,一个非常自私的母亲,而且一直牺牲他来满足你自己那些离奇的怪念头。”

莱依小姐就是有这种让别人感到轻松的本事。她语气平静,却充满威严。新娘马上就折服了,看着自己的丈夫。

“我做不到,因为我现在知道他有多么丑恶,多么不道德了。”

“遵命,亲爱的。”他顺从地回答道,轻快地戴上了斜纹帽子,然后从散落着报纸、衣服饰品和家庭器具的桌子上,拿了一个小牛奶罐子。

可能您已经在今天的晨报上看到了,我上月月底和希金斯小姐,即劳里亚·加尔布莱斯,结婚了。我们现在住在沃克斯豪尔桥路371号。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劳里亚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是她将我从堕落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可能你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您。劳里亚也特别盼望见到您。我要告诉您,我已经决定不当律师了,我要去当演员。劳里亚和我得到了参与《红心武士》秋季巡演的机会,我们已经到镇上来排练了。我相信,您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因为律师是一个非常腐败的行业,从事这行的人又太多了。而在舞台上,正如劳里亚所说,你总有发挥天赋的空间。我知道我应该在这条路上前进,劳里亚和我都希望几年之内我们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公司。我现在工作非常卖力,虽然目前我只能跑跑龙套(要不是劳里亚得到了一个好角色,我是不会接受来跑龙套的。当然,因为我之前没有舞台经验,也不能太过挑剔)。我正在学习《哈姆雷特》。劳里亚和我考虑明年春天在镇上办一个《哈姆雷特》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朗诵会。

“二十七岁了,我要说。”莱依小姐故意说错。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看起来比她丈夫年纪略大一些,而且一点儿也不漂亮,这让莱依小姐有些惊讶。她的眼睛像男人般凌厉,完全知道自己的力量所在;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很漂亮;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坚决的态度,她那剽悍的嘴唇向人表明,要是不照她的意思办,就会有人遭殃。她疑惑地看着莱依小姐,不过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了她,表明如果来客没有敌意的话,她也会友好相待的。

“一点儿也不!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把他逼成一个骗子的。你逼他告诉你他最隐秘的事情,你想让他纯洁无瑕,让他只能撒谎。你警告他抵制诱惑,却让诱惑给了他加倍的吸引力。你从不允许他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或天性,固执己见地让他的举止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气的中年人,甚至像个缺乏教养的女人。你反对他所有的想法,把你自己的强加给他。天啊!如果你还憎恨你的儿子,那你就是天下最自私残忍苛刻的母亲了!”

巴西特夫人一下子没读明白,于是她又困惑不解地把上面的话读了两遍,才意识到这是他儿子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婚讯。结婚日期就是她手术的那天,雷吉早上还从温布尔街打来电话问候她。管家也在屋里,无助的巴西特夫人于是把报纸递给了他。

他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出这些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带有深深的、戏剧性的重读。

她向他伸出手,握手的时候,他又悄悄向前探出身子,大声喊道:

“十七个半便士。”

“他拿着牛奶回来了!”

亲爱的妈妈,

巴西特夫人情绪糟糕透顶,没有精力再去为这么直白的话而生气。

劳里亚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有点儿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和她坦率地谈谈。

“唉,我是个恶人,也是个无用的蠢材!妈妈那么有钱,我也是不会嫁给他的。”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