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

第二章

这是一个高大的老人,衣着简朴,背略弯,头发很白,皮肤也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的双眸于冷淡中略带忧郁,但眼神却是格外的温柔。阿尔杰农先生举止庄严,同时,他那无尽的亲切感会让人联想起那些古老而闻名的神职人员——他们的名字永久性地镌刻在一些有名的英国教会里;是他那很好的出身塑造了这一切,而不管是绅士还是朝臣,同他们一样,他的古典素养可能胜于其圣经方面的学识。而即使他有些狭隘,不愿意采用现代化的思维方式,但他的审美情趣及基督徒的文雅也为他引来了无数的崇拜,有时甚至是爱慕。乐于观察最多样化趋势的莱依小姐(这是因为在她受怀疑的脑袋中,没有哪一种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在本质上比其他的更有价值)对他的庄严及自然朴素很是欣赏,同他在一起时,竟也有了自己平日里所不常有的宽容。

“你不需要再说同上次见到我相比,我的头发更为灰白,我的皱纹也更加明显了。”

“我邀请了许多人在晚餐时来看你。”莱依小姐说。

我恳请你今晚八点到我家参加晚宴,凭你的聪明,当你到达时,肯定会想到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邀请到九个人。我将先向你坦白,我此刻邀请你,仅仅是因为卡斯汀洋先生在最后时刻推了我的约。但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同你讲话了。

“这些人怎么样?”

“亲爱的,美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人们说男子的外貌不重要,那是因为他们愚蠢而已。我就知道一些男子仅仅是因为一双好看的眼睛或是很好的嘴型便获得了所有的荣誉及赞美……然后,我还邀请了卡斯汀洋夫妇;卡斯汀洋先生是个议会成员,非常迟钝傲慢,但他是那种能将人逗乐的人。”

地安顿下来后,很快给一位老朋友兼远亲,特肯伯里的主持牧师阿尔杰农·兰顿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带着女儿来参观自己的新居;兰顿小姐回复称,他们很乐意前往,并预计于某个周四的早上到达。然而莱依小姐也并未特别热情地招待她的亲戚们,因她一时兴起,想要阻止感情的流露;然而,同对待大多数神职人员的那种和善及礼貌的蔑视不同的是,她打心底里尊重她的表亲阿尔杰农。

正说着,有人递来了一张便条。

直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神,他的方法太过于司空见惯了……你也别说是这个年轻人在大街上引诱你!”

屋子里的房间都很大,屋顶缓缓倾斜,透过那宽大的窗户,可鸟瞰到伦敦几乎所有的花园美景。莱依小姐并未对这些布置进行大的调整。她奉行享乐主义,多年来,单是对自由的热爱便扰乱了她懒散性情里的平静。然而,为了保卫彻底纯粹的自由,她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她会避开那些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如同生理疼痛般的关系——家庭或是情爱的关系,习惯或是细想的束缚——她都极尽所能地避开它们。她一直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受到什么约束,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太依恋家里的一些物品了——购自西班牙的橱柜和精美的扇子,佛罗伦萨式框架的镀金木雕以及英式的铜板雕刻,那不勒斯的铜像,在法国的偏远地带发现的桌子及靠背长椅——于是,伴着一股英雄式的勇气,她将这一切都卖掉了。她不会允许自己过于恋家,因为若果真如此,离开它的时候便会异常痛苦;她是个徒步旅行爱好者,在生活中悠然漫步,渴望着发现美,她思想开放、没有偏见,同时也准备着笑天下可笑之事。因此,莱依小姐倒是乐得将自己仅有的一些东西搬到表亲家,将那儿当做配备了家具的寓所,同时也仍是个无拘无束之处;而当死神来到时——一个年轻的异教徒,睡眠之神的孪生兄弟,而不是白骨般令人不快的基督教徒——她就像是个酒足饭饱的狂欢者正准备离场,无谓地微笑着,毫无后悔。新的变动挪走了一些笨拙味的摆设,很快让莱依小姐的客厅显得更加优雅,也更具特色:这些收集而来的艺术作品使房间的布置显得更为精美;同时,她的朋友们毫不惊奇地看到,正如在她自己的公寓中那样,莱依小姐将刻有花纹的直背椅放到了两组窗户之间,并小心地布置了家具,这样,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同时也是这美学方案的一部分的她,便可以从容地指挥和操纵她的客人们。

“贝拉,”莱依小姐叫道——这叫声里满是嘲笑与惊恐,“你别告诉我说你正与一个不属于上层社会的人调情啊!你父亲说什么了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那些有诗意的男孩;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天天向上帝祈祷,防止自己爱上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那是时下最常见的一种流行病。”

在得知午餐要到两点才能准备好时,我们这位主持牧师出了屋子,留下了莱依小姐和他的女儿。贝拉·兰顿已经到了无法再礼貌地被称为少女的年纪,而最近,令她感到沮丧的是,其父在她四十岁生日之际创作了一些拉丁诗句。她已经不再漂亮,也没有其父作为主持牧师的那份优雅:她的身形略显方正,褐色的头发很宜人,并且经过了精心的整理;她略显粗壮,面色也犹如饱经风霜般异乎寻常,但她那灰色的眼睛却非常和蔼,其表情也表现出了极好的心境。由于追随着地方上使用昂贵布料的时尚,又因受到聚在有大教堂的城市中的虔诚处女们影响——兰顿小姐常选用一些耐用而朴素的布料,这就往往给人一种花费很大但却不入时之感。她显然是一个在任何紧急情况中都可以依靠的女人。难以想象而又实用的仁慈,是特肯伯里之仁爱精神最合适、最能胜任的领袖,并且,她完全认识到了自己在教会组织中的重要性,以严明的纪律来管理着自己那小小的牧师圈——但又不乏仁慈。尽管有着热心肠以及真诚的基督徒的谦逊,兰顿小姐的内心也暗暗地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因她的父亲不仅有个庄严的办公室,并且来自一个很好的郡——在那里,没有家庭的主教会声名狼藉,而父亲的妻子是一名女家庭教师。兰顿小姐会将自己最后一个便士都用于帮助一些贫困的助理牧师,帮助他们生病的妻子减轻痛苦,但在邀请他们来教区访问的问题上,兰顿小姐却会考虑再三;她对所有人都非常仁慈友善,但仅对具有良好素质的人才表现出一些上流社会的礼仪。

贝拉·兰顿没法告诉莱依小姐她和赫伯特·菲尔德相识的全过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其中的意义仅存在于兰顿小姐的脑海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她现在已经到了大多数未婚女性都会遭遇的尴尬阶段:青春已然逝去,而那单调乏味的中年期正恐怖地袭来。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责任感逐渐丧失,看起来像是厌烦了自己每日重复的一切:沉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半点变化。她也像其他很多无名或有名的人一样,开始变得烦乱不安,就像航行在未知海域那肥胖的西班牙探险家科特斯,或者其他(也不在少数)进行着危险的精神冒险的人一样。现在,她开始嫉妒身边的朋友们,她的同伴们,她们已经是孩子们的母亲了,并开始懊悔由于父亲的缘故而放弃了作为女人本应享有的自然的欢愉,现如今只得孤身一人,在现实中总是感到很无助。这些感觉令她很沮丧,因她向来只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生活着,虔诚和善行已将她填满;拨乱其心弦的感情看起来就像是魔鬼的诱惑,她继而转向她的上帝寻求安慰,却是寻而未果。她尝试着通过不停的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为她的慈善机构倾入了加倍的热情;书籍提不起她的兴趣,反倒使她在生气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开始学习希腊语。然而一切均无济于事。事与愿违的是,新的想法倒是频频出入于她的脑海;她被吓坏了,因为在她看来,没有女人曾受过这些疯狂而又非法的幻想折磨。事实证明,她的自我提醒只是徒劳,因为她引以为豪的那个名字反复出现于脑海,限制了她的克己能力,然而,即使在她内心深处,她也认为,自己在特肯伯里的地位意味着自己必须为众生树立一个为人的典范。

“他长得帅吗?”兰顿小姐笑着问道。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