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

第三章

莱依小姐想办法寻得了贝拉在米兰暂住的旅馆,当这对新婚夫妇到达那里时(这是他们蜜月旅行的开始),他们发现了来自他们这位朋友的书写工整、略带学术气以及些许反讽的来信,并且,其中还附带了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作为他们的结婚礼物。这笔钱能让他们的旅行更为舒适,他们可以在最冷的时候去那不勒斯过冬,并且可以随意地在各个迷人的小镇间游荡,而不用担心资金不足的问题。赫伯特热情高涨,有一段时间看起来甚至像是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忘记了那个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的活组织的疾病,并且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的精力如此之好,甚至是贝拉都不能抑制住他那想要去探寻多年来一直梦想着的未知领域的热情。看到他对阳光、蓝天以及鲜花的渴望,贝拉很是欣慰,但她也常常感到心痛,因为她感到这样鲜活的生命力不可能持久;然而她却一直竭力让自己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似乎将别人散布于一世的激情会聚到了一起。

“终于到了!”那男孩叫道,“终于到了!”

看到这孩子的改变,牧师感到后悔万分,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赫伯特·菲尔德还是个精力充沛并且非常快乐的孩子。而这几个月来的焦虑也在贝拉身上留下了印记,她的头发几乎都灰白了,她的表情显得苍白又疲倦。在他们上楼时,牧师去问了他们的房间号,为了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将行李收拾妥当,他强迫自己等了半个小时。接下来,他上楼去敲了他们的房门。贝拉以为来的是女仆,用法语做了应答。

“但我说的是事实。”他热切地说。于是,尽管知道自己的美丽仅仅存在于赫伯特的想象当中,贝拉也仍是高兴地羞红了脸。“我爱你的双眼,每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便感觉自己灵魂脱壳了。那天,在佛罗伦萨,你让我看一个漂亮女人,但是,她根本就无法跟你比!”

“南部的噪声让我的耳朵很受不了,各种色彩也太过明亮,空气太稀薄太清澈,长时间的日照让我的眼睛都要瞎了。啊,让我回到自己的祖国吧!我不能就在这里死去,我想要埋在自己的祖国。贝拉,我没有跟你说,然而最近我常常在夜里失眠,想着肯特郡肥沃的土地。我想要将它们握在手里,将那些凉凉的、松软的土壤握在手里。当我看着这里的蓝天时,我想起的是肯特那美丽的天空:阴沉、柔和,还不那么高高在上。我渴望那些成团的孕育着雨水的云朵。”

“等到我的病好了再看吧,夫人。”

对于她的前两封信,我们的主持牧师拿出足够的决心与毅力来,坚决不去看它们,然而他最终还是耐不住独自一人的孤单,越来越想念女儿对他的悉心照料。没有她在,这房子显得更为空荡,有时,清早起来时,他会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期待着下楼去用早餐时能碰见机灵而衣着整洁的女儿坐在餐桌最前面。到第三封信时,他已实在忍不住了,尽管那骄傲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写回信,然而他却迫切地期待着这每周一次的交流。有一次,女儿的来信偶然延误了两天,他便焦虑地找到一个朋友家——他知道这朋友的夫人与贝拉有联系,询问他们是否有贝拉的消息。

“我知道,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微笑着回答说,“被称为健谈者是件难得的好事。”

“哦,贝拉!贝拉!”他突然冲动地叫道,“我希望我在你眼里能更好些。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便感觉自己毫无价值。”

他像个孩子似的,对她的玩笑严肃以待,而事实上也是害怕自己会因此而惹恼贝拉。她又笑了,然而这一次却更为真诚,但是,这笑声似乎仍然带着泪水。

她大叫一声,飞奔过来打开了房门,父女俩立刻拥抱在一起。牧师将女儿紧紧地抱着,然而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但贝拉却热切地想要开口说话。

赫伯特转过脸来看着贝拉,一直盯着看了很久。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奇怪地欲言又止。随后,他进行了又一番努力。

“天哪,我相信你是认真的!”她叫道,然而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并开始呜咽起来。

牧师羞怯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弯下身来,非常温柔地亲吻了这位苍白的、正遭受着痛苦的少年。

这年轻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躺着,贝拉将父亲带去了那里。此时赫伯特由于太累,已无法再起身。

“贝拉,我不敢去冒这个险。我不敢以幻想来撞击现实。我想要继续保存着我的幻想。意大利之行告诉我,什么都没有想象中的景色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每当事情不尽如人意时,我便告诉自己,希腊会为一切的不美满做出补偿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希腊也只会带来同样的失望,我觉得我无法忍受这点。让我带着对那个最美国家的想象而死去吧!田野里再也见不到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在蹦跳,森林的精灵也不在溪边奔跑了,这样的希腊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希腊之美不在于我能够去看到的部分,而在于我理想中的那方净土。”

“亲爱的,我们不必去那里。你知道,我是不大赞成我们现在去那里的。”贝拉叫道。

他兴致高昂地看着他们一路驶过的风景,在这春日里,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两边都有宽广的绿地,成群的牛儿在吃草,它们毛发蓬松,胆小羞怯。他们不时会看见一些牧人,肩上往往挎着来复枪,看起来狂野、英俊又快活。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碧波荡漾的海洋。

在他想象着这一切的美好时,兴奋之情不禁溢于言表,他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这样,他的想象便能不受到任何干扰。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吃惊地问道。连日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然而等到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退缩了,这似乎是疾病的征兆。

“但请你想一想此行的风险吧。”

以为我生气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上周起程。我确实试着这么去想,但我心里却为这一延误而感到高兴。我很害怕。我试着鼓起勇气,但我失败了。”

“我很高兴你来了,贝拉,我需要你。”

“我有罪,我愧对你的目光,”他痛苦地低语道,“我不再配被称做上帝的儿子。”

“要是在南部待上两年,我一定会完全康复的,”他再一次这么说道,“然后,我们可以去肯特找一所小房子住下,要是能够看到草地和金黄的玉米地的地方,然后我们会一起尝试各种有趣的事情。我想写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好诗,但不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觉得你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能够声名远播是件很好的事情吧!啊!贝拉,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会因为我而感到自豪。”

难过在心里:他那蓝蓝的眼睛绽放出夺目的光彩,脸颊变得绯红,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力量。他不仅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并且他自己也觉得身体各方面都好了许多。

信念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力量,因此,没过几天,他便能下床走动了。然而他在之前两周所表现出的那种兴奋却突然消失了,他变得一言不发。贝拉因此很担心,怕他是由于她的坚持导致的行程延误而不开心。他们被迫在布林迪西停留了一周,这是个枯燥乏味、肮脏并且人口众多的小镇,他们还一起在那蜿蜒曲折而狭窄的街道上漫步。能去港口让赫伯特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喜欢那些拥挤在一起的驳船,在岸边上货或是卸货,他便在这里幻想着他们在狂野的大海上漫漫旅行。他喜欢那些懒散的水手,喜欢那些系着红腰带的皮肤黝黑的搬运工人,也喜欢那些在码头上欢快嬉戏的顽童。但这些人的生活有时却让赫伯特陷入一种痛苦的绝望中:他们似乎拥有享乐的绝对权力,他由衷地羡慕着那些最贫穷的烧炉工人,因为他们的肌肉健壮,并且还能够自如地呼吸。一个星期过去了,在他们的船将要离开的那个下午,赫伯特独自一人出门去;由于熟知他的习惯,贝拉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座长满了橄榄树的小山上,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大海。他并没有注意到贝拉的靠近,因为他是如此的专注,似乎已经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希腊海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爱琴海,那苍白消瘦的脸上表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然而天气最终还是放晴了,懒懒的二月暖风开始徐徐吹来,轻轻地吹拂着罗马那些古老的石头。天空又变回蓝色了,并且,有了羊毛似的云朵的映衬,颜色对比显得更为强烈;那些白白的云朵在苍穹中飘荡着,就像是舞者那么优雅。从赫伯特的窗口望下去是西班牙广场,此刻,那里开满了鲜艳的花朵;模特们身着坎帕尼亚的服装,迈动着伯尼尼,我就不会再有什么没有见过的世间美景了。”

“我相信你。”她反讽似的回答道,“但这也无法阻止你在比萨写一首关于农妇脚踝的十四行诗啊!”

他没有看贝拉,只是盯着远处的大海。

有一回,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两个月前开始了一次谈话,然而那次谈话到现在也没结束。随着时光流逝,我愈加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贝拉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