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翠微

焦菊隐

来住在山下已半年了,每日沉醉在这湖光山色中。去年深秋的时节,才迁居此地,日日看枫叶鲜红的小岛上,拱立着老松两株,平波的燕舫湖中,浮着石船,仿佛在飘摇。每当月明如水的时候,我便伫立在舫上,水中的浮影映着我眼珠晶莹,月光下面的松柏,都似仙侣。或者在朝日未出之前,看灰云的幻变;不久一轮鲜红的旭日,笑在塔后,这时候,回头斜睨山光,真似浴后的香妃。我最幸福的,是去年冬天,每天上德文在早七点钟,这样我可以在寒风扑面的夜间,起来围湖边跑一二圈,然后往课室的道上走着时,正对着西山。

哈,若提起西山,真叫我追忆,还要叫我希望。每当我潦倒失意的时候(固然我无时不潦倒失意),便想起我的西山,因此我每日里要注视它有多少次,然而注视它千万次,它的姿态,便会千万次不同!西山像个美女,美女都不配拟它,像个美貌的女伶,雪朝,雪夜,红日的早晨,清风的白天,微沙的下午,朦胧的黄昏,大风狂吼的深夜,浓雾迷蒙的终日,还有,春云变幻中,秋雨连绵里,或者远处军笳豪壮,幻忆中寺钟沉默,小桥下流水哀婉时分……及梦中醒来睡不着的子夜,你随时去看她,她随时给你微笑,憨笑,苦笑,愁容,怒容,壮容,或者她竟全然埋向穷苍里,不给你看见。

我相信,这不是偶然的吧?她那微笑的粉靥上,我看见了千年积下的愁容。我相信,这伟石丛莽下,一定压着有多少悲怨,这一切悲怨,你伟大的西山,既不能向苍海号啕,又不能向碧天诉怨,只有时看时令在嬉戏,因而苦笑罢了。自从我来到这里已欣赏了不少西山的变幻了,本拟每天写一首诗,练习写景,但终未果,如今勉强写下六首。

有一天,正是一个黄昏,疏雪如坟头的灰片,纷纷地落在山腰。似一个挂了孝的妇人,在昏黑的分明里,她哭泣在惨云之下。那一连连的山峰,都似因悲哀而晕死在苍白的一片中。啊,苍白,秋风后浓霜满地,枯草原莫有这样苍白,老银柏树,经了多少凄风苦雨,蚀死在深山,没有这样苍白,荒野里,终夜哭泣,没有人凭吊的腐骨,没有这样苍白,当一个美女骤然听这苍白,像万籁俱静中,鸣泉上,古寺里空黑的一间佛堂上,颤颤出的唪经声,懒懒的木鱼声,隔一会一声的晚钟声,使沦落人的心,又一番地翻起了酸泪的波涛。我注视着万寿山上的孤塔。这枯塔,如今是一座银塔,一座忏悔的塔,一座塔储满了往事前尘新愁旧恨。我愿此塔消灭,愿它消灭在无边的苍白里,在说不出的痛苦里。但是它却更苍白得两样,像是个死尸的唇,生前红得消魂,死后白得消魂!

第二天清晨,天是晴了,但是积雪未消。春寒骤至,把冷冰打到眼帘。我倒背着手,向着西山走来。仰首看山,已有一部的积雪溶化,那一层层纹缕,像饱经了风霜的老人,又好似雨点打了的残荷。

美丽啊,又绝似一个妇人,舞罢归来,斜倚在床侧,珠衫未解,灯光下,闪耀着一条条的珠串,那鹅毛的大扇斜放在洁白的右臂上。啊,还是一个娼妓,是一个歌女,是一个无所依倚的浪妇,在欢笑之后,落下了一滴滴伤心泪,在娇白的粉面上,流成了一条条纹印!不啊,如果有一群白鸽,飞翔在黄沙蔽天的野外,也许没有这白雪半溶时的西山美丽。

这杂乱,像华筵上的杯盘,这杂乱,像战后的残垒,这杂乱,这一大片无声的嘈杂,像战场上的喊杀。再啊,那座塔,灰云后浴罢的白月,那会像它这样惨情?似那美女的手指,正在拭擦热泪!咳,这手指,曾弹过多少珠泪,多少泪珠!

当我从愿望之迷梦中醒来时,欠看见她又变了。这一次,你们为什么没有看见呢?这里,那里,到处是模模糊糊的烟雾,从山腰中飞出。我曾看过沉雨的恶云,从山后奔出,但,那有这样徐缓,这样不断,这样的静静无言。我想到密柳遮到桥边,光明中不见日影,小屋里,只听见蝉鸣,佛经唪诵处,一把香炉,那样安安静静地回旋的烟啊,恰似这时的西山。我这时企望着另一世界,企望着这伤痛的世界,也都布满了浮烟,因为,我遥望那里,似一条藏龙,屈伏了多年,一旦想脱尽深愁,飞腾天外。这全山,都像云烟在飘摇。惟有那座塔啊,那座积满了忧怨的塔,却沉沉地动也不动。如果这云山飞走时,这塔会仍旧落在这里的!啊!天啊,这里积满了忧怨!

昏昏地已到了黄昏将近的时候了。什么事都觉得安闲不少。作工的,吸着一口兰花末,叹了一声。咳,本来人生原是一场做不醒的大梦!在浅蓝的天空中,看到浮的云变化分全,湖水中模糊地映着。远山处,一带薄薄的雾下,罩着浅淡的西山,西山后,又烘托着几片野云。这时节,是云是山,辨不分明,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一层的深浅。尽远处,天,云,山分不清楚。尽近处,是那座满储忧苦的宝塔,像死别在昏老的记忆中,分明的清楚!这一片,简直是一场场绮梦。失去的青春,失去的灵魂,失去的欢乐,只能在此一片片苍然的绮梦中追寻。啊,梦啊也怕不久,因为这沉沉的黑夜,将一切的梦境罩着。但,那座怕人的塔,却还能在昏黑中闪出它的白影。

就是这样悲伤的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这一清晨,松针似乎骤然绿了,湖水突地起了无数绉纹。一片紫色的晨装,饰着当日舞罢掩泣的歌女。狭眉处,闪着一副惺松的娇态,她是刚从好梦中被晨光惊醒,笑涡,自然可以窥看后边的苦容,像画眉的柔啼。这一片红紫,真是小女孩的赧颜,因为她昨日的偷泣,被我听见。那发的乌黑,那肌肤的柔白,那明眼的闪耀,那牙齿的玲珑,这一切,都把她心中的悲苦,暂时掩过。这一座积愁之塔,也就像她的一个绣枕,倚在她身下。你只能看见一切一切的眩耀,却看不见这座引人落泪的塔了。

这一晚,人静了,我从喧吵的城池,走归荒凉的墓道。骤如离了母怀的孤子,暗自凄啼。这路上,一列列鬼魅般的树枝,又见一只春天的小鸟。只有如雪的狂风,呜呜哀鸣。仿佛这四外尽是鬼魅,阻我的去路。我已然走得疲乏了,能憩一憩么?但这荒野,何处是藏身之处?我跌倒在一个桥边,垂头呜咽。但,当我仰头祈天时,骤见那远山如黑衣的寡妇,幻念着她的丈夫。她幻忆着从前她丈夫的红唇,紧紧压在她的黑发上,那时何等甜蜜!这时,正是落日衔在远山后,仿佛当日的恩情。但,转眼间,红日已竟消沉,只有那西山昏死在苍茫的黑夜里!

作者简介:焦菊隐(1905—1975),作家。著有散文诗集《夜哭》、《他乡》,小说集《重庆小夜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