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之恋

“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快!”

“行,就来à la provençale汤,julienne沙司和烤酥饼,尽量快!”

一个侍役瞧了瞧他。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是彼得堡很少见的大热天,太阳给田野带来一派生气,却使彼得堡的街道苦不堪言,阳光把花岗石晒得滚烫,又从石头上反射过来,烤着过路的人们。人们耷拉着脑袋,缓步而行,狗伸出了舌头。这城里就像是一个童话中所说的城市,依照魔法师的一个手势,这儿的一切转眼间都变成了石头。石板路上没有马车的响声,遮阳的帘子像眼睛垂下的眼皮,遮住了窗户;木块马路如镶木地板似的闪着亮光,走在人行道上都感到烫脚。到处都显得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这是怎么啦,您在喝牛奶?”他问道。

不能责怪彼得·伊万内奇没有一眼就注意到娜坚卡。她长得并不很美,不能一下子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她回应说。

“喂,怎么呢?”亚历山大不耐烦地说。

“那就给我,给我这一杯吧……”亚历山大说,一边伸出手来。

“唉!要是在水上可以跑就好了!”亚历山大想,“人们发明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没有发明出这个来!”

“别靠近,别靠近我,”她挥着手说道,“我不要看见您。”

“没关系,咱们去吧。妈妈,妈妈!”

“不是,我没有在叔叔那儿!”亚历山大绝望地插话说,“谁跟您说的?”

“您好关心甲虫呀!”他懊恼地说。

“咳,您握得我好疼呀!”娜坚卡突然打断对方的说话,皱起眉头,把手抽了回来。

“不,您先去。”

“在这儿等我吧。”亚历山大吩咐他们一声,随即向娜坚卡跑去。

娜坚卡莞尔一笑,然后又隐到花丛中,出来时端着满满一盘浆果。她向亚历山大伸过拿盘子的手。他吻了吻那手,拿过浆果,像领受元帅杖一样。

“是您说的呀。”

于是就让人把马车卸了。

“叔叔想让我相信幸福是一种幻想,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东西,生活是……好狠心的人!为什么他想这么残酷地欺骗我?不,这就是生活!我所想象的生活就是这样,它应该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不然就没有生活!”

“好不容易想起我啦!”这一次她温柔地责备说。

“您瞧,睡得多香。别叫醒她!”亚历山大阻止说。

“去哪儿?什么去哪儿?问得多妙!找妈妈去。”

亚历山大的生活分成了两半。早上的时间都耗在公务上。他翻阅着那些落满尘土的案卷,思考着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在纸上计算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千百万钱款账目。不过他那脑子有时就不愿替别人卖力,笔从手中掉下来,那种让彼得·伊万内奇生气的甜蜜的柔情支配了他。

“是呀,浆果。”

“您不是在吃饭的时候吃了……”娜坚卡回答说。

“啊!”

“很好,非常感谢。”

“这么说您很爱我?”她问,一边揩去滚在脸颊上的一颗泪珠。

“不,娜坚卡,不,我们会幸福的!”他继续大声地说,“瞧瞧周围吧,瞧着我们的爱情,这里的一切不是都为我们高兴吗?上帝会原谅他。我们手拉着手度过一生会多么快乐!这种相爱使我们感到多么骄傲、自豪!”

“为什么他从来不来看望我们?我昨儿个还想过,我想,随便什么时候他哪怕来一趟呢,可是没有——看来,他很忙?”

“去哪儿呀?”

夜来临了……不,什么夜呀!彼得堡的夏天难道有夜吗?这不是夜,而是……这里应该想出另一名称——比如,叫朦胧吧……周围都是静悄悄的。涅瓦河宛如睡着了,有时它仿佛在半睡半醒中以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河岸,接着又沉默下来。那儿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晚风,在睡梦中的河水上空掠过,但却唤不醒它们,只是让河面泛起涟漪,并给娜坚卡和亚历山大送来凉爽,或给他们带来远方的歌声——后来一切又沉寂下来,涅瓦河又静止不动了,犹如一个睡梦中的人,在轻微的响声中睁开一会儿眼睛,马上又闭上了;睡梦让他那发沉的眼皮合得更紧了。后来从桥的另一边传来似乎很远处的雷声,随后是最近一处渔场的看门狗的叫声,接下来又是一片寂静。树木形成黑暗的拱门,几乎没有声响地晃动着树枝。河岸边的别墅里灯光闪闪。

“叔叔说,他们顾不上那个——他们需要有吃的喝的……”

“我压根儿没有闹。您说,您是在哪儿待到现在?”

“为什么呀?我们可能会打扰她的。”

“我!哎呀,妈妈,您说什么呀!我不是说:‘该吃饭了,妈妈。’而您说:‘不,应该等一会儿,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好久没有来了,他定会来吃午饭的。’”

“就连您也两天没见了!”玛丽娅·米海依洛夫娜说,“刚才我醒来就问娜坚卡在干吗呢?人家说还在睡呢。我说,就让她睡吧,整天在外边花园里野,天气那么好,她会很累的。在她这样年纪睡得深,不像到我这把年纪,常常这样失眠,您信吗?简直苦恼死了;是神经的关系,还是别的原因——我搞不清楚。人家给我端来咖啡,要知道我总是在床上喝它的——边喝边想:‘怎么回事,看不见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他身体好吗?’后来起床了,一看十一点,哎呀!下人们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去找娜坚卡,她还没有睡醒呢。我叫醒了她。我说:‘该起来了,我的祖宗,快十二点了,你这是怎么啦?’要知道我整天照看着她,就像个保姆。我连家庭女教师也特意不雇了,为的是不要有外人。要是托付给外人吧,天知道她们会干出什么来。不!我自个儿来对她进行教育,我严格地看管她,不让她离开我一步,我可以说,娜坚卡感觉到这一点,她没有任何想法悄悄瞒着我。我好像看得透她……那时候一个厨子来了,我跟他谈了一个来小时,又读一会儿Memoires du diable娜坚卡往下说,“就让穷人来吧。唉,为什么我不能用某种快乐使大家都感到安慰和快乐呢?”

“我不是说了嘛……”

亚历山大轻轻地碰一下她的腰。她用胳膊轻轻地推开他的手。他又去碰了一下,她更轻地把它推开,一边凝视着涅瓦河。对第三次触碰她就不推开了。

她瞧了瞧他,一下快乐地大笑起来,又走到他身旁,又站在栏杆旁,信任地把手和脑袋倚着他的肩膀。

“能有哪样的痛苦呢?”

“瞧呀,瞧呀,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正沉迷于玩耍的娜坚卡突然插话说,“我能不能把牛奶滴到在小路上爬行的甲虫身上呢?……啊,滴中了!可怜的小虫!它快死了!”她说道,随即关切地捡起那甲虫,放在手心上,朝它哈起气来。

“娜坚卡!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突然从台阶上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哪儿?”

她用前面的牙齿咬了几口干面包,一边又喝着牛奶,随后噘起嘴唇做了个非常可爱的鬼脸。

“不行,不行!”她摇摇头说。他瞅了瞅她,沉思起来。

“我会去好好祈祷,”她继续说,“今天,明天,永远都为这个晚上祈祷!我多么幸福!您呢……”

娜坚卡给他看一本书。

“知道吗,”她说,“听说,好像这样的事只有一次,就永远不会再发生了!也许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了?”

“浆果?”

“醒醒吧,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在这儿呢。”

“世上真的有痛苦吗?”娜坚卡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

娜坚卡转过身子,走到花丛中,逗弄起鹦鹉来。

“您吃了两个钟头,从四点到六点。”

突然娜坚卡全身一震,心醉神迷的时刻过去了。

他们情不自禁地互相向对方奔了过来,但又停住了,带着微笑和湿润的眼睛互相对瞧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

“叔叔说是贫穷。”

“贫穷!难道穷人就感觉不到我们现在所感觉到的东西吗?有了这样的感觉他们就不算贫穷了。”

“那样该是五点,而现在是六点。还有一个小时您在哪儿呢?瞧您多会撒谎!”

“为什么?”他后来又说起来,“什么能破坏我们的幸福世界?谁有必要来干涉我们?我们将来永远单独在一起,远远离开其他的人;我们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关我们什么事?他们记不起我们,忘了我们,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受到有关苦难的消息的惊扰,就像现在这花园里一样,任何声响都不会惊扰这快乐的寂静……”

“那我也待会儿。”

幸福使她精神焕发。她的两颊红红的,眼睛闪烁着异常的光辉。她多么热心地干起家务,多么快活地唠叨着!瞬间闪现的忧愁已不见踪影了,她快乐得心醉了。

“哼!吃!您叔叔说得不对,没有吃的也可以是幸福的,我今天就没有吃午饭,可我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