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文集·中短篇小说选

路易丝姑娘

有些男女的婚姻实在很不相称,即使富有才华的作家也难以想象出他们是怎么结成伉俪的。对此你只能视若无睹——在戏剧中,你往往看到龙钟、颟顸的老头儿同漂亮、活泼的姑娘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在这个前提和基础上千篇一律地构成一出喜剧。

说起雅各布律师的太太,倒也称得上年轻貌美,不愧是一位姿色出众、千娇百媚的夫人。几年以前,也许是三十年以前吧,人们为她受洗时曾给她起了几个名字:安娜、玛加蕾达、洛莎和亚玛莉。不过后来却把这四个名字的第一个字连缀起来,单单称她为安玛洛亚了。这个名字听起来颇有几分异国情调,同她的风度、人品十分相称。她的头发浓密而柔软,头路在一边分开,秀发从狭狭的额角一直披向后面,色泽黑里带棕,像栗子的颜色一般。可她的皮肤却像南方人那样,呈浅黄色,就连她的身躯也像给南方的太阳晒熟了似的。她那耽于享乐而又冷若冰霜的神态,使人想起了苏丹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慢悠悠的,但全身似乎燃烧着欲火,人们对她有这样一个印象:她心里想要什么就很可能得到什么。她那狭狭的、令人动心的额头上,横着两条挺清秀的眉毛,只要她扬起眉毛,举起那棕色的、天真无邪的眼睛看你一眼,谁都明白她是怎么一种人。尽管她十分单纯,但对这点还是有自知之明。她竭力不惹人注目,因而经常沉默寡言;对于一个既美艳又不爱说话的女人,又有谁能非议呢?唉!在她的身上,“单纯”这两个字眼可一点儿也用不上。她看起人来固然有些蠢,但目光狡狯诡谲,欲火炎炎,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女人一有机会,就很容易给别人带来不幸……此外,她鼻子上的肉也许太多了,但她那张丰满宽阔的嘴儿却十分动人,尽管我们除了“肉感”这个词外,再找不出其他的词儿来形容。

这位令人担忧的少妇,就是年已四十的雅各布律师的夫人。律师呢,谁见到他都会张口结舌,惊诧不止。这位律师身体真胖——他不仅是大腹便便而已,简直是一个庞然大物!他的腿上经常套一条浅灰色裤子,使人想起大象那屋柱般的巨足。他那胖鼓鼓的,弓起的背,同黑熊的一般无二,在那圆圆隆起的腹部上面,总罩上一件古里古怪的灰绿色外衣,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把纽子一颗颗扣起来,可只要纽扣一松,衣服就“啪”的一下从肩膀下向两面散开。在这个硕大无比的躯体上,却衬托着一个相当小的脑袋,脖子粗得几乎看不见。脑袋上长着一对容易淌泪的小眼睛,塌鼻子,满脸横肉仿佛会垂下来似的,腮帮子中间陷进了一张樱桃小口,嘴角下垂,显得有点儿可怜。圆圆的头顶和嘴唇上面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淡黄色猪鬃般的硬毛,皮肤油光光的,样儿真像一条吃得过饱的狗……唉!大家一定都看得出,律师浑身是肉并不是健康的征兆呀。雅各布的个子又高又胖,满身都是脂肪,没有一点肌肉。人们常常可以看出,他那臃肿的脸上会突然充起血来,然后又一下子消退,脸膛黄里泛白,嘴巴灰溜溜地歪向一边……

上面我们已经说过,安玛洛亚与雅各布律师结婚的真正原因,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律师是眷爱她的,而且爱得很深;像他那样的胖子,怀有这种爱情的确实不多。他低声下气地爱她,诚惶诚恐地爱她,这同他的个性完全相符。每当夜阑人静,安玛洛亚已经就寝时,律师常走进她那宽敞的卧室里去,卧室里有一排长窗,窗上挂有打褶裥的、花花绿绿的窗帘。他走得那么轻,别人只听到地板和家具在格格地震,而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在妻子那张大床边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纤手。这时安玛洛亚总要竖起眉毛,端详她那硕大无朋的丈夫。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伏在她的面前,色迷迷地默默无言。他用粗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把自己那张沮丧的胖脸贴到妻子淡棕色的玉臂上,她的手臂十分丰满,关节也很柔软,一条条小小蓝色的静脉在栗色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他悄声地、战战兢兢地说起话来,在日常生活中,有头脑的人说话时是不会有这副腔儿的。

“克里斯蒂安,你一定得唱支洛伊特纳先生创作的歌儿,那时你唱,他用钢琴伴奏。这才是咱们联欢会最精彩的压台戏哪。”

这时大伙儿都散开了,开始活跃起来。不知是存心不良呢,还是出于礼貌,每个人都争先恐后走到律师面前,请求他答应。希尔德布兰特夫人甚至用她那布龙希尔德地方特有的腔调嚷了起来:

但安玛洛亚的态度并无改变,还想继续说服他。她用刚才那样强硬的语调又说了起来:

于是安玛洛亚动手准备起来了。她征求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意见,还亲自租下了温德林先生的大厅。她甚至拉拢了一批男人,组成一个委员会。在这些人中,有的是她请来的,有的则自愿报名参与联欢会的筹备工作,为这次盛会增添光彩。除了宫廷演员希尔德布兰特的夫人外,委员会里全是男人。这位夫人是一名歌手。此外,委员会里还有希尔德布兰特先生本人,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一个年轻的画家,以及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先生。陪审推事还带来了几个大学生,准备请他们在会上跳黑人舞。

场上谁也没有吭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于是又突然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洛伊特纳先生仿佛有人在推波助澜,显得异常激动。他向前跨了一步,用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开始迅速说起话来:

这时洛伊特纳先生的脸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显得漠然无动于衷了。他的脸似乎有些绯红。他伸长脖子用探索的目光直视安玛洛亚的眸子,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没问题,”律师答道,“可是时间能推迟一些吗?”

大家都同意陪审推事的意见。在表演节目中确实需要令人捧腹的压台戏,即使律师本人也频频颔首,柔声柔气地说:“对啊,要有一些特别欢快的场面……”于是每个人都动起脑筋来。

“女士们,先生们,节目确实十分精彩,能叫人开心一番。不过我还得爽爽快快说一句话。我们还缺少一些东西,缺少一个高潮,一个令人叫绝的场面。换句话说,还缺少某种异乎寻常的、令人惊奇的、使诙谐和欢乐达到顶峰的东西。究竟如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还是由各位决定吧。不过依我看来……”

大厅里顿时一阵骚动。这时琴师搁下乐器,刚才一直口叼香烟悠然倚在门边不吭一声的洛伊特纳先生,同雅各布夫人安玛洛亚一起坐到幕前中央的钢琴边来。人们看到这番情景,不由面面相觑。洛伊特纳的脸涨得通红,而安玛洛亚却有些苍白。这时他神经质地翻起乐谱来,安玛洛亚却把一只手臂搁在椅背上,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观众。尖利的铃声响了,人们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洛伊特纳先生和安玛洛亚奏了几节无关紧要的引子,幕布拉开了,路易丝姑娘上场……

“你知道,那时客人一定很多,咱们屋子太小了,准容纳不下。咱们得在城外租一个娱乐场所,那儿该有一个花园和一座大厅,这样不但地盘宽舒,空气也新鲜。这点你总心里有数啰。我首先想到的,是云雀山下温德林先生的那座大厅。大厅四面没有房子,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餐馆和酿酒厂。咱们可以把大厅漂漂亮亮装点一番,在那儿摆上一些长桌子,大家可以痛痛快快喝春天的啤酒。大伙儿还可以在那儿跳舞,弹奏音乐,也许还可以演一会儿戏,因为我知道那儿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台,我对这点特别欣赏。一句话:咱们要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联欢会,好好热闹一阵子。”

如果有人想在野外举办大型联欢会,云雀山下温德林先生的那间房屋却是最理想的。只要你穿越郊外一条风光如画的大街,经过一扇高大的铁栅门,就能来到一座花园,它是温德林先生邸宅的组成部分,规模好比公园一样。花园中央就是宽敞的娱乐厅。娱乐厅同餐厅、厨房和酿酒厂之间,只有一条甬道相通。厅堂用色彩鲜艳的木料建成,既有中国的建筑风格,又有文艺复兴时代的情趣,令人赏心悦目。大门有好多扇,遇上晴好的天气,这些门就一一敞开,让树木花卉的香气渗入。厅子里可以容纳许多人。

“克里斯蒂安,”她唤律师的名字,“让咱们办一次宴会,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庆祝一下春天新酿的啤酒吧。菜当然可以简单些,烤牛肉冷盆也行,不过客人要多些哪。”

“亲爱的安玛洛亚,我真高兴极啦。我知道这种事是你的拿手好戏,我什么都听你的,就请你准备起来吧。”

安玛洛亚没有接腔,却马上谈起宴会的具体细节来。

律师听妻子说这一番话,脸色变得黄里泛白,嘴角也抽搐起来。他只是说:

“朋友啊,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才好。今天你的一举一动,是我从来没有料到的。你用不客气的措词拒绝和大伙合作,不愿同我们一起把联欢会开好。大伙都认为你非出场不可,你应当沾沾自喜才对咧。说得婉转些,你使大伙大失所望;由于你粗暴无礼,联欢会的情趣全给毁了。做一个东道主,你本该……”

在F大调和弦上,雅各布律师停止跳舞。他站在舞台中央,像生根似地纹丝不动,两只食指仍旧高高翘起,一只食指比另一只低些。路易丝的“易”字在他嘴里给哽住了,他发不出声来。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钢琴的伴奏声戛然而止。这个荒唐可笑、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站在台上,脑袋像畜生般地凑向前方,红炎炎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眺望。他呆瞪着这个灯烛辉煌、装饰一新、济济一堂的大厅,在这个欢腾的厅堂里,这出丑剧的真相正像众人呼吸时呵出的气那样,隐约可辨,呼之欲出。他睁大眼睛望着这些昂起脑袋、为强烈的灯光照得七扭八歪的脸。这一二百双眼睛都含着洞悉一切的神情,射向台上的那一对和他本人。在肃然无哗的一片岑寂中,他的眼睛慢慢地、阴沉沉地从台下的一对人扫向观众,又从观众扫向这一对人,瞳孔越来越大。这时他似乎恍然大悟,脸上顿时充起血来。他的脸涨得和身上穿的绸衣一样红,但马上又黄得像蜡一般。地板“喀啦”一声,胖子终于倒在台上。

“听着,安玛洛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心里可郁郁不乐哩。今天我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客人们的要求,也许冒犯了他们。可是天晓得,我也不是存心的啊!要是你也居然认为……那我就请你……”

雅各布夫人安玛洛亚怀着火一般的热情倾心于这个年轻人,尽管这种感情是不可宽恕的;而这位青年音乐家也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能对她的诱惑巍然不动。他们时而在这儿见面,时而在那里相会,长年累月,两人括不知耻地结成了一种不解之缘。整个城市全知道两人的关系,每个人在律师背后都对此谈得沸沸扬扬。可是律师是怎么想的呢?安玛洛亚怀着鬼胎,决不肯向他吐露一言半语,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即使律师终日忧心忡忡,疑虑重重,对妻子的不贞还不敢十分肯定。

希尔德布兰特先生用娓娓动听的声调大谈其英国歌曲。他作风正派,穿一身黑衣服,肥头大脑,长得像罗马的恺撒大帝。他举止稳重端庄,是一个富有教养、学识渊博、颇有真知灼见的宫廷演员。这个人喜欢一本正经地批评易卜生、左拉和托尔斯泰,说他们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今天,他却显得平易近人,与人为善,过问起这种琐事来。

在安玛洛亚决定行动后的一个星期,委员会在帝王大街上安玛洛亚的一间私人客厅里集会,讨论此事。这是一间又小又暖的房间,十分拥挤,地板上铺有厚厚的毯子。室内有一只矮沙发,上面有许多软垫,还有扇形的棕榈树和美国式皮椅。客厅里放着一张台脚弯成弧形的红木桌,上面铺了一块天鹅绒台布,还摆了几本精装书。此外还有一个壁炉,里面还有一些热气。在大理石乌黑的炉架上,放有一些碟子,碟子里盛着精制的白脱面包。碟子旁有几只玻璃杯和两只盛葡萄酒的大腹车料玻璃瓶。这时安玛洛亚架起二郎腿仰着身子坐在矮沙发上的软垫上,扇形棕榈树在她身旁投下了阴影。她美得像温暖的夏夜一般,胸前披一件素淡的绸衫,但裙子的颜色却很深,料子也很厚,上面绣有一朵朵大花。她不时伸出手来,掠一下披在狭狭的额头上的栗色鬈发。女歌唱家希尔德布兰特太太也挨着她坐在这把沙发上,这位太太长有一头红发,穿的是一身骑装。男士们则围成一个半圆形,肩并肩坐在两位太太的对面,律师本人也在其间。他坐在最低的一把皮椅上,看去郁郁不乐,似有难言之隐。他不时叹一声长气,还在把什么东西咽下肚去,仿佛他快要呕吐,正在竭力控制自己。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先生穿一件网球衫,本来坐在椅子上,此刻一跃而起,潇洒地倚在壁炉上。他说呆坐了这么久,可受不了啦。

“律师先生,您毕竟是一个快乐而有趣的人啊!”

大家总知道其中一段名为《路易丝姑娘》的一支歌曲,这段歌词十分滑稽。歌词内容,谅大家也还记得:

律师畏畏缩缩,没精打采地坐在餐桌一隅,那里同舞台相距不远。他喝得不多,不时费力地同坐在旁边的行政专区顾问哈佛门的太太谈上一言半语。他嘴角下垂,觉得这里的空气同他格格不入。他那肿起的、泪汪汪的眼睛呆愣愣地望着欢乐的、闹哄哄的人群,神态显得沮丧而冷漠,仿佛在宴会的一片烟雾中,在喧闹声和欢笑声中,潜藏着说不出的痛苦和难以理解的事物。

下面一件事也是千真万确的:有一天律师外出漫步,正好有一名男仆推着一辆小车迎面走来,车轮不巧在他的脚下猛撞一下。仆人来不及停车,慌慌张张地掉转身子,律师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脸上的皮肉一抖一抖的,一面却摘下了帽子,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换了别人,遇上这类事准会大发雷霆,可是这个怪僻的大胖子对此似乎始终感到内疚。当他陪妻子一起上城里的“云雀山”林阴大道漫步时,他总不时怯生生地向身边那位步态优雅、轻盈的安玛洛亚瞥上一眼,同时殷勤而张皇地环顾四周,仿佛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任何一位军官欠身致意,恨自己不该拥有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夫人,要求对方宽恕。他的嘴巴显出一副向人讨好的可怜相,似乎祈求别人不要嘲笑他。

这些诗句反复出现,十分轻浮,并不很美,一起有长长的三段。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把歌调改动一下;他别出心裁地在风格不高、庸俗可笑的作品中间突然作了一些艺术加工,耍了一下绝招,因而效果惊人,真不愧是他的杰作。曲子本来是升C大调,第一段固然十分平淡,但很动听。上述的歌词改动后,重唱开始时节奏快了起来,声音变得不和谐了,这时转入B小调,演奏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而人们却以为马上要转为升F大调呢。不和谐音越来越乱,直到表演者唱出“跳”字时才有所好转。在唱到“我”字以后,由于情节已到达高潮,照例应当转入升F大调。可是改编后却取得了极其惊人的效果。这里,作曲家才气横溢地突然把曲子转到F大调,当歌唱者用拖长的声音唱出“路易丝”这词的第二个音节时,演奏者把钢琴的两块踏板一起踩下,其效果简直无法形容,也可以说是空前的!这是一种惊人的奇迹,令人毛发直竖,听众的神经也骤然受到冲击。这是一种奇迹,一种启示,一层面纱突然被残酷无情地揭开了,幕布也撕裂了……

时间已过十一点,人们开始恣情作乐。一部分客人已走出大厅,涌到五光十色的花园里去呼吸新鲜空气。有的则三五成群留在厅子里,抽烟,聊天,在桶里舀啤酒,站在桶边痛饮。这时,舞台上突然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叫各位客人到厅里集合。乐队的全体人马——他们有的吹奏,有的拉提琴——到了,而且在帷幕前坐了下来。一排排的椅子也已经摆好,椅子上放着红色的节目单。女士们都坐了下来,男人则坐在她们的后面或两侧。人们满怀期望,静了下来。

“也许各位知道《那就是玛丽亚》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吧?”他说。“这首歌固然有些儿低级趣味,但效果好得异乎寻常。还有一首著名的……”接着他又提出别的一些歌曲来。大伙儿最后取得一致意见,希尔德布兰特太太表示愿意唱这些歌曲。年轻的画家是一个肩膀往下倾斜、蓄一口金黄色山羊胡子的男人,大家要他扮魔术师,表演一些引人发噱的镜头。至于希尔德布兰特先生,则准备扮演各式各样的名人。总之,样样事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节目似乎都已安排妥当,忽然间,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先生又把话题打开。他为人圆滑,动作机灵,脸上有许多决斗时留下的疤痕。

希尔德布兰特先生说:“要是扮演大人物还算不上高潮……那末确有这个必要。”

(钱鸿嘉 译)

“哦,我的天哪……我……也许干不了……请原谅我吧……”

雅各布律师事务所的范围很小,可是家产却相当可观(一部分是妻子的陪嫁),膝下又没有儿女,因此这一对人儿能逍遥自在地住在帝王大街一套舒适的公寓里,频频开展社交活动。看来,夫妇俩中间只有律师夫人安玛洛亚一个人爱好交际,律师似乎不很热衷于此类活动,很难设想他能在其中找到乐趣。这个大胖子为人确实十分古怪。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善于曲意逢迎,这点也许谁都比不上他;可是人们总有这么一种感觉(可能这是不言而喻的):他的一举一动未免过于殷勤,过于谦恭,不知怎的显得有些做作,而其根源则在于胆小如鼠,缺乏自信心,令人不快。任何人的形象,没有比自我轻蔑更为可憎了,对于那些生性怯弱又酷爱虚荣的人,那种阿谀奉承的神态就越发令人作呕。笔者认为雅各布律师就是这一号人,他处处妄自菲薄,连必不可少的个人尊严也丧失殆尽。当他陪同某一位夫人在餐桌面前坐下时,他会说:“尊贵的太太呀,我是一个丑八怪,您可愿意赏一次光?……”他说这种话,简直连嘲笑自己的本领也没有,真令人啼笑皆非,不胜厌恶。

次日下午,安玛洛亚又外出做种种“准备工作”。她驱车至木材街七十八号,登上三楼,那儿正有人等着她哩。当她伸手伸脚把脑袋靠在情人怀里时,她热情地对他悄声说:

他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决,安玛洛亚也不再勉强了,只是茫然若失地斜靠在沙发上。洛伊特纳先生也不再说话,他凝望着地毯上阿拉伯风格的装饰,陷入沉思。希尔德布兰特先生终于把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于是人们立即散会,“压台戏”问题依旧悬而未决。

谈话就此中止。在一分钟左右的哑场中,室内静寂无声,只能偶尔听到人们考虑问题时发出的轻微的喟叹声。一分钟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安玛洛亚仰天靠在矮沙发的软垫上,像老鼠一样一个劲儿咬着她小手指上尖尖的指甲,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她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这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近乎困惑的微笑,这说明她的情欲正在痛苦地、狠狠地燃烧。她的眼睛本来张得又大又亮,此刻慢慢扫向壁炉,有一瞬间,同那青年音乐家的目光相遇。然后她猛地扭动上身,转向做律师的丈夫。她两手放在衣兜上,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凝视着丈夫的脸,自己的脸也显然变得十分苍白。只听得她用圆润的嗓子慢腾腾地说:

春回大地,万物欢腾。安玛洛亚心血来潮,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两人压低声音发出一阵狂笑,四肢怪模怪样地抽搐起来。

“克利斯蒂安,我有一个建议。在联欢会结束时,我请你上台当一名女歌手,那时你该穿起一件婴儿的红绸衣,跳舞给我们看。”

不论华尔兹或波尔卡,

“不,安玛洛亚,我不想扫大家的兴,这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想冒犯任何人,不想叫任何人讨厌我。要是我举止粗野,有失体统,那么我很愿意设法补救。叫我演戏不过是逗大家笑笑,化装一下,只是一场没有害处的娱乐罢了,我干吗不答应呢?我不想使联欢会受到阻碍,我表示愿意……”

律师好容易想出一些话来。他的脸还是黄苍苍的,但说时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

全场有一刹那间鸦雀无声。接着响起一阵尖叫声,人群中出现了骚动。乐队里几个大胆的男人跳到台上,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大夫。幕落……

“听着,赶快行动!当他唱歌跳舞的时候,我们为他伴奏。我呀,我要亲自去张罗衣服……”

“各位听我说吧!我该对你们讲些什么好呢?我不宜干这类事,请相信我。我没有演喜剧的才能,除此以外……总之,我不不了,我的能力够不上呀,真抱歉!”

“千真万确!”从壁炉那儿传来了洛伊特纳先生的男高音。“维茨纳格尔说得完全对。高潮嘛,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让我们再好好考虑一会吧!”他敏捷地把自己的腰带拉拉端正,用询问的眼光向四周瞧瞧。他脸上的表情确实亲切动人。

她这寥寥的几句话在人们中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年轻的画家想好心地笑出声来;希尔德布兰特先生脸色铁青,拂拂衣袖;几个大学生连声咳嗽,有失体统地用手帕大声擤起鼻子来。希尔德布兰特太太的脸儿涨得通红,人们是难得看到她这样的。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索性走开了,拿起一块白脱面包。律师尴尬地蹲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听了这话脸色蜡黄,现出一丝恐惧的微笑。他环顾四周,结结巴巴地说:

律师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喘着粗气说:

安玛洛亚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扬起额头上的眉毛。她耸耸肩膀说:

接着这样的时刻到来了,——在场的人对此时此刻都毕生难忘。让我们想象一下,在这可怕的、微妙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年轻的大夫回到台下。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神态严肃、蓄有黑山羊胡子的犹太人。好几个男人站在门边围住他,问长问短,他耸耸肩膀答道:

那个可怜的胖子从口中发出的,是一股痛苦的冷气。难道这还不足以扼杀场内每人纵情欢乐的情绪,并像一块沉重的、无法搬走的石头难堪地压在大伙的心坎上?众人的眼睛像着了魔似的呆望着这番景象,时而转向钢琴边的那对人,时而又转向台上的丈夫,感到不寒而栗。这出无法形容的、闻所未闻的丑剧大约持续五分钟之久。

我,路易丝,来自平民家,

当这个可怜的、打扮得十分丑陋的大胖子跨着熊一般的脚步吃力地上场时,全场观众都大惊失色。原来这就是律师。他穿的是一件宽大的,没有褶裥的红绸衣,衣服一直拖到脚上,把他那奇形怪状的身体团团套住。衣服正好剪裁得让他那抹粉的粗脖子令人作呕地赫然露出。短短的衣袖在两侧肩膀鼓起,没有肌肉的胖胳膊上有两只浅黄色的长手套,脑袋上有一束淡黄色的假发,假发高高耸起,一根绿色的羽毛在上面晃来晃去。在这束假发下面,露出了一张又黄又肿、愁眉不展、强作笑容的脸,腮帮子不时可怜巴巴地上下抖动,充血的小眼睛一个劲儿瞧着地面,别的什么也看不见。胖子煞费苦心地一会儿举起左腿,一会儿举起右腿,时而两手扯住衣裙,时而扭动软弱无力的胳膊,把食指高高翘起。除了这两个动作外,他别的什么也不会。在钢琴的伴奏下,他用矫揉造作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唱起一支愚蠢的曲调。

路易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