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

第二章

“五十套西班牙毛毯,相同数量的红白相间塔夫绸窗帘,配上白色缎纹的短幔,上面缀有红白相间的丝绣……”

虽然传记作者对此类事情不便详尽展开,但对于读者来说,仅凭散见各处的蛛丝马迹,便可清晰勾勒出一个活生生人物的整个人生和生活环境。从我们的絮语细言中便可听到逼真的声音;常常是我们什么都没说,他们已可真切地想象出奥兰多的模样。无须片言只语的引导,他们也能准确把握他的想法。我们正是为这样的读者而写作。对于这样的读者来说,奥兰多混合复杂的奇特秉性昭然于心——他忧郁、懒散、激情洋溢、喜好孤僻,还有我们在开篇第一页就已提到的那些怪脾气。当时他正挥剑砍劈那黑鬼的骷髅,砍断了悬挂骷髅的绳子,骷髅落地,他又颇具骑士风度地把骷髅重新悬挂在他够不着的地方,然后坐在窗边,专心读起书来。读书是他自幼便有的喜好。孩提时就有人发现他直到深夜仍不忍释卷。人们把他的蜡烛拿走,他就养了一群萤火虫来照明。人们又把萤火虫拿走,他就点燃火绒照明,差点把整座房子都烧了。让小说家去展开那些错综复杂的细节和蕴含的深意吧,我们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奥兰多是一位染上文学病的贵族。他那个时代的人,尤其是他那个阶层的人,大多幸免于此病,因此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策马驰骋,纵情欢爱。但也有人自幼就染上此疾,据说病源来自于希腊和意大利的百合花粉。此病危害极大,染上此疾的人,抬手出拳时,手会颤抖,追寻猎物时,眼会迷离,开口求爱时会张口结舌。这种病的致命本质在于,错把幻影当作现实。因此,虽然命运给了奥兰多如此多的馈赠——衣食丰足,深宅大院,仆从成群,壁挂地毯,寝卧床帷,应有尽有,但他只要翻开一本书,所有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占地九英亩的石砌大宅不见了,一百五十名仆从消失了,他的八十匹骏马没了踪影,更无暇去清点那些壁挂地毯、沙发软床、瓷器、餐具、瓶瓶罐罐、暖炉火锅,还有其他一些小巧、铂金的玩意儿,全都仿佛海面弥漫的雾气一般蒸腾挥发了。就这样,奥兰多坐在那儿,手捧书卷,形单影只,一无所有。

这一踌躇对他的一生至关重要。事实上,它比征服者命众人跪拜、令血流成河还要重要。他的踌躇令我们必然会问,他为何犹豫。经过一番思考后,答案是,他大概出于以下原因才踌躇不定。大自然对人类玩了太多的恶作剧,它造人的时候就极不公平,有的用陶土造成,有的则用钻石,有的用彩虹,有的则用花岗岩。然后把人装进一副躯壳中,而大多又是张冠李戴,诗人长了一张屠夫的脸,屠夫却有一张诗人的脸;大自然喜欢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诡异莫测。所以直至今日(1927年11月1日)我们尚且不知为何我们要上楼,为何又要下楼,我们每日的活动就如同一艘船行驶在未知的海域里。水手爬到桅杆顶端,手持望远镜,极目远眺地平线,问道: 那边有陆地吗?对此,我们若是先知,就回答他“有”,我们若诚实,就回答他“没有”。而大自然的回答恐怕要比这笨拙的回答复杂得多。它在我们的头脑里塞了一大堆零星碎片,仿佛一大包破衣碎布——警察的一条裤子与亚历山德拉王后的婚纱很不协调地混在一起,让我们愈加困惑迷惘,却又设计出一条细线,能把凌乱碎片轻松地缝缀成一体。记忆就是那位女裁缝,一位变幻莫测的女裁缝。记忆飞针走线,左连右串。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紧随其后的又会是什么。因此,世上最寻常的动作,比如在桌边坐下,把墨水瓶拉到手边,都有可能激发出千万种支离破碎的奇思异想,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上下翻飞,摇曳飘荡,仿佛一个十四口之家的内衣飘荡在大风中。单纯、直接、坦率的行为是问心无愧的,但我们最习以为常的行为却并非如此。我们通常带着虚浮闪烁的羽翼,起伏不定。奥兰多就是如此,他用笔蘸了墨水,眼前浮现出那位失踪公主的充满嘲讽的脸庞,他立刻觉得有成千上万的问题要问自己,这些问题仿佛在痛苦中纷纷坠落的刀剑。她在哪里?她为何弃他而去?那位莫斯科公国大使究竟是她的叔父还是情人?这一切是他们策划的吗?她是迫不得已吗?她已经嫁人了吗?她还活着吗?这些问题如同毒液一般浸入他的身心。他似乎是为了发泄愤怒,把鹅毛笔狠狠地插入墨水瓶,溅了一桌墨水。随你如何解释他的这一举动(或许根本无从解释,因为记忆是无法解释的),公主的脸此刻已在他的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但这又是谁的脸呢?他自问。他不得不迟疑了大约半分钟,仔细观看这张覆盖在旧影像上面的新影像,好像一张幻灯片透过另一张半隐半现。然后他自言自语道,“这是那个胖胖的、衣着寒酸的男子,许多年前年迈的伊丽莎白女王驾临时,他曾在特薇切特起居室坐过。我见过他。”奥兰多接着说,仿佛在一堆乱布头中抓到了一块色彩斑斓的碎布,“当时我从台阶往下走,他坐在桌旁,那双眼睛奇妙无比。”奥兰多说,“就算是他,可他究竟又是何许人呢?”奥兰多问道,此刻,记忆中不仅出现了那人的额头和眼晴,又添上了许多,先是粗糙而又油腻腻的领口和袖口,然后是一件棕色的紧身短上衣,最后是一双笨重的靴子,就是齐普赛街的人穿的那种靴子。“他不是贵族,不属于我们这类人,”奥兰多说(他不会大声说这话,因为他是最温文尔雅的绅士;但这表明了贵族血统的意识是何等深入人心,同时也说明贵族从事写作是何等不易)。“我敢肯定,他是一位诗人。”通常,记忆在把人彻底折腾了一番之后,此刻应已将一切抹去,而代之以一些无聊的、毫不相干的琐事,比如狗撵猫,或老妇在一块红色的棉手帕中擤鼻涕。那样的话,因为无望再跟上记忆瞬息万变的步伐,奥兰多就会激情饱满地在纸上奋笔疾书。(只要我们意志坚定,就能把“记忆”这个轻佻女人和她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赶到房子外面去。)可是奥兰多仍未落笔。记忆仍将那个衣着寒酸、目光如炬的男人形象在他眼前晃悠。他仍注目于这影像,仍在踌躇不定。正是他的踌躇使我们的叙述功亏一篑。仿佛堡垒被叛军攻占,自己的军队也起义造反了。以前他也曾一度停笔,那时爱情带着它惊天动地的喧嚣,伴随着管乐声声、铙钹阵阵,还有那刚从肩膀上砍下来的、戴着血淋淋枷锁的人头,鲁莽地中断了他的写作。爱情使他经受了百般折磨。此刻,他又停笔了,那代表野心的泼妇,代表诗歌的女巫,还有代表名望的婊子,全都趁虚而入。她们携起手来,把他那颗心当成了她们的舞池。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间里,昂首挺胸,发誓要成为族人中的第一位诗人,让他的姓氏流芳百世。他历数祖先的名字和他们的丰功伟绩,他说,鲍里斯爵士击杀异教徒;加韦恩爵士击杀土耳其人;迈尔斯爵士击杀波兰人;安德鲁爵士击杀弗兰克人;理查德爵士击杀奥地利人;约旦爵士击杀法兰西人;赫伯特爵士击杀西班牙人。但所有的杀戮征战、觥杯交错、尽情欢爱之后,所有的奢靡浮华、驰骋狩猎、酒醉饭饱之后,留下了什么呢?一具骷髅;一截手指。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去看桌上那本翻开着的托马斯·布朗的书。他仍旧未动笔。书上那些文字的神圣旋律,仿佛咒语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飘出,从晚风和月光中飘出。还是让这些文字深埋在墓穴中吧,以免抢了我们文笔的风头。这些文字并未死去,它们被防腐的香料保存起来,色泽依然鲜亮,气息清晰可闻——奥兰多将这些文字的成就与祖先们的功绩相比较,不禁感叹,祖先们的功名竟然轻若尘土,而这位作家和他的文字才流芳百世。

但不幸的是,时光虽然能使动植物的生长和衰亡准确得不可思议,但对人类心灵的影响就不那么简单了。而且,人类的心灵对时光的影响也同样奇妙。一小时的时间,一旦以人的心灵来衡量,就可能被拉长至时钟长度的五十倍或一百倍。在另一种情况下,人的心灵又可能把一小时精确地表达为一秒钟。人们极少察觉钟表时间与心灵时间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值得探究。但正如我们所说,传记作者的兴趣是极为有限的,他必须限定自己用一个句子表述清楚,那就是: 当一个人到了三十岁,比如奥兰多,他在思考的时候,时间就显得特别长,他在做事的时候,时间就显得特别短。所以,当他发号施令处理自己庄园的事情时,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当他独自一人在山丘上的橡树下时,每一秒便如同一滴膨胀起来的小水珠,充盈着仿佛永远都不会滴落下来。每一秒都被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问题充盈得满满的,他发现自己不仅要面对那些连聪慧绝顶的人都难以回答的问题,譬如何为爱情?何为友谊?何为真理?而且只要他一思考这些问题,逝去的岁月似乎就变得漫长而纷繁,充斥进盈盈欲滴的每一秒水珠,使这一滴小水珠膨胀得超过正常时间的数倍,五彩斑斓,宇宙间的千头万绪尽在其中。

接着,他举着蜡烛,把那些骸骨依次摆放到位。他虽然浪漫不羁,但却出奇地有条不紊,就连一团线掉在地板上他都不能容忍,更何况是祖先的颅骨。他重又回到长廊上,神情郁郁、闷闷不乐地缓步而行,在那些画像中寻找着什么,直到他看到一位不知名画家画的荷兰雪景时,才突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啜泣。此刻,他觉得生命的持续已经毫无意义。他站在那里啜泣不止,浑身颤栗,忘掉了祖先的骸骨,忘掉了生命恰恰建立在坟墓之上,他满脑子都是那个穿着俄罗斯长裤、眼角乜斜、撅着小嘴、脖子上戴珍珠项链的女人。她走了,离他而去,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就这样一路哽咽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格里姆斯蒂奇太太看到了他房里透出的亮光,就把送到嘴边的酒杯放下来,大声赞美上帝,爵爷阁下总算又安然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因为之前她一直以为主人被残忍地杀害了。

此时此刻,奥兰多已不再指望与这位诗人探讨自己的作品了;因为他们眼下所谈论的是莎士比亚、本·琼生等作家的生平和品行,奥兰多的作品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格林与他们大多私交甚密,关于这些作家,他有大把的奇闻异事可以说。奥兰多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开怀大笑过。这些作家,曾经是他心目中的神,但他们中有一半人酗酒成性,且个个生性风流;他们大多与太太整日吵架,无一不是满口谎言、勾心斗角的卑鄙小人。他们的诗都是潦草地写在洗衣账单的背面,然后将这些草草写就的诗从街面的小门递给印刷店老板。《哈姆雷特》就是这样印出来的,《李尔王》也是,还有《奥赛罗》。正如格林所说,这些剧本错误百出也就不足为怪了。余下的时间,这些作家们在小酒馆或露天啤酒馆豪饮畅欢,言谈间极尽风趣而回避信仰,举止间放浪形骸,就连宫廷生活与他们相比也相形见拙。格林讲得津津乐道,奥兰多听得兴致勃勃。格林的叙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哪怕是三百年前的书,他也能说出里面最精彩的片断。

现在,奥兰多过上了完全离群索居的生活。在宫廷受到羞辱,以及他的悲痛欲绝,只是他隐居的部分原因。他不为自己辩解,也极少邀请朋友前来(虽然他的许多朋友都乐意来访),这都表明,独自寓居于他父亲的庄园里,似乎正合他的性情。孤独是他的选择。他是如何打发时光的,无人知晓。他用了一大群仆人,但他们的活儿大多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扫扫灰,把从未有人睡过的床单铺铺平。夜晚时分,当他们坐下来吃蛋糕喝啤酒的时候,就见一团亮光游移在长廊上,穿过宴会厅,悠忽上楼,又进了卧室。他们知道他们的爵爷正独自在庄园里闲逛。没人敢跟在他身后,因为庄园里有各路鬼魂出没,而且深宅大院,很容易迷路。不是从某个隐秘的楼梯跌下去,就是突然有一扇门打开,一阵阴风吹来,门便永远关上了。这类事时有发生,经常有面目狰狞的死人或动物骸骨被发现,这就是证据。过了一会儿,那一团亮光消失了。格里姆斯蒂奇太太,也就是这庄园的女管家,对牧师杜普尔先生说,她希望爵爷阁下没出什么意外。杜普尔先生以为,爵爷阁下肯定在小教堂里,那小教堂位于半里之外的台球场。杜普尔先生说,爵爷阁下恐怕正跪在祖先的墓前忏悔,因为他深感罪孽深重。对此,格里姆斯蒂奇太太激烈反驳道,我们不都是罪孽深重的人吗;于是,斯图克雷太太、菲尔德太太,还有老保姆卡朋特便一齐提高了嗓门,大声夸赞起爵爷来。男仆和侍从们也发誓,看到如此杰出的贵族百无聊赖地在庄园里转悠,真是太可惜了,他本应去狩猎的,去追逐和猎杀狐狸,还有麋鹿。就连小小的洗衣女朱迪和厨房洗菜洗碗的菲丝,也一边为大家斟酒、分发蛋糕,一边振振有词地说,爵爷阁下对她们非常殷勤有礼。没有人会比爵爷阁下更宽厚待人了,也没有人会比他更出手大方,他常给她们一些银币,让她们去买蝴蝶结,或插一朵花在头上。说到最后,那个黑皮肤的摩尔人也听明白了大家的意思,以她唯一的表达方式,咧开大嘴,龇牙一笑,表明她也赞同爵爷阁下是位英俊、可爱、好心肠的绅士。这摩尔人叫格蕾丝·鲁滨逊,是大家为了使她成为基督徒而取的名字。总之,奥兰多的仆人无论男女都十分敬重他,大家都诅咒那个为他带来厄运的异国公主(他们对她的称呼比这要难听得多)。

当天下午,尼克·格林在费特巷的拐角处下了马车,他发现生活一切如故。也就是说,格林太太正在一间屋子里生孩子,汤姆·弗莱彻在另一间屋子里喝杜松子酒。书本扔得满地皆是,晚餐——姑且算是晚餐吧——摆在一张梳妆台上,平时孩子们捏泥巴玩也用这张台子。然而,格林觉得这种氛围正适合写作。一到这里,他就能写作了,于是就写了起来。主题是现成的: 幽居的勋爵。他这篇新作的标题大致就是,乡间贵族访问记。他从儿子手上夺过笔来,那孩子正用笔掏小猫的耳朵玩。他把笔伸进一个蛋壳儿里蘸了蘸,那蛋壳儿是用来当作墨水瓶的。格林当场就挥笔写出了一首激情洋溢的讽刺诗。他把握得恰到火候,让人一看便知那位被讽刺的贵族无疑就是奥兰多;从那位贵族最隐秘的言行,他的狂热和傻气,到他头发的颜色,他发“r”这个音时异样的卷舌方式,全写得惟妙惟肖。格林毫不掩饰地引用了那位贵族写的悲剧《赫克利斯之死》中的几个片段,指出这些段落如他所料,写得极尽繁冗,华丽空洞。所以倘若仍有人不信这位贵族就是奥兰多,那看了格林引用的这些片段,也会笃信不疑了。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爱情这个话题了。爱情有两张脸,一张白脸,一张黑脸;有两个身体,一个光滑滑的,一个毛茸茸的;爱情还有两只手,两只脚,两条尾巴,真的,所有部位都是两两成双,且互为对立。可是,它们却又紧密相依,不可分隔。以奥兰多的情形而言,爱情向他飞过来时,面向他的是白脸和光洁美妙的身躯。爱情越飞越近,飘送过来欢快宜人的气息。突然(可能就在看到女大公的那一瞬),爱情摇身一变,露出了自己的另一副面目;黑脸、毛茸茸的身躯、野蛮无礼。落在奥兰多肩上的,不是被称为天堂之鸟的爱情,而是被称为诱惑的兀鹫,肮脏污秽,令人恶心。所以他要逃走,所以他要唤来仆人。

他托诺福克的艾沙姆先生给住在克利福德客栈的尼古拉斯·格林先生捎一封信,信中表达了他对格林先生作品的仰慕之情,并期盼与格林先生结识(因为尼克·格林是当时大名鼎鼎的作家)。他几乎不敢作这样的请求,因为自己无以回报。不过倘若尼古拉斯·格林先生肯屈尊来访,那么在格林先生选定的时间,会有一辆四驾马车恭候在费特巷的拐角,将他安全地带到奥兰多的府邸。这封信后面的内容,人们尽可随意补充。人们还能想象到,当格林先生很快就接受了这位尊贵爵爷的邀请,并坐着马车,于4月21日星期一的七点钟准时抵达主楼南面的大厅时,奥兰多有多么的欢天喜地。

“所以,我亲爱的爵爷,”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把玩着酒杯,继续说道,“对我们来说最好就是,珍惜逝去的,敬仰当下那些以古人为楷模、为‘荣跃’而不是为金钱而写作的作家,如今这样的作家寥寥无几了。”(奥兰多希望他把荣耀那个词说得准确一些)。“荣跃,”格林说,“可以激励高尚的头脑。如果我有三百英镑的年薪,每季度发放一次,我将毕生只为荣跃而活。我会每天早上躺在床上读西塞罗的著作。我将模仿他的风格,直至难分伯仲。这就是我所说的纯写作,”格林说,“这就是我所谓的荣跃。但要做到这一切,必须要有年金。”

于是,他到奥兰多的房间里去见他,解释说,他一夜未合眼,因为四周太安静了(的确,整座大宅被方圆十五英里的花园包围着,花园四周是十英尺高的围墙)。而他的神经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寂静。所以他想当天早上就结束这次造访,请奥兰多谅解。奥兰多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但也有点恋恋不舍。他想,如果没有他,整个庄园便死气沉沉的。临告别时,奥兰多鼓足勇气把自己写的关于赫克利斯之死的剧本交给诗人。诗人收下了。又嘀咕了几句荣跃和西塞罗什么的,奥兰多打断了他,承诺按季度给他发放年金;于是,格林郑重其事地表达了对奥兰多的好感,然后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然而,他很快便意识到,迈尔斯爵士等先辈们当年为了赢得一个王国而与武装骑士进行的战争,其艰辛程度与他眼下从事的写作相比,竟不及一半。他是与英国的语言文字开战,赢得的将是永世不朽。只要对创作的艰辛略知一二,便自会明白其中的繁枝细节;写的时候感觉精彩;读一遍后又觉得空洞乏味;改完又撕毁;删删加加;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崩溃绝望;朝欢夕悲;灵感得而复失;明明看到自己的著作已唾手可得,却在顷刻间又烟消云散。吃饭时身临其境;散步时念念有词;哭笑无常;在不同的风格间摇摆不定;时而喜欢壮丽华美,时而又偏爱平实简洁;一会儿是潭蓓山谷,一会儿是肯特郡或康沃尔郡的田野;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天才,还是最愚笨的蠢才。

令人欣慰的是,奥兰多身强体健,上文提及的那种病虽然击垮了很多与他同类的人,却从未击垮他。但后面发生的事表明,他已被那病纠缠得神魂颠倒。有次他读托马斯·布朗的书,读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传来了牡鹿的叫声和守夜人的打更声,已是夜深人静,死一般寂静。他穿过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钥匙,打开了嵌在墙角的一个大壁橱的门。里面有大约五十个杉木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有一张标签,上面是奥兰多工整的笔迹。他踌躇了一会儿,似乎对拉开哪一个抽屉犹豫不决。一张标签上写着“埃阿斯之死”,另一张上写着“皮拉摩斯的诞生”,其他几张标签分别写着“奥利斯的依菲琴尼亚”、“希波吕托斯之死”、“梅利埃格”,以及“奥德修斯归来”。其实,几乎每个抽屉标签上的神话人物都与奥兰多所处的人生逆境息息相关。每个抽屉里躺着的厚厚一叠手稿,都是出自奥兰多之手。事实是,奥兰多沉湎于写作已有多年。从未见过哪个孩子讨苹果、讨甜食吃的样子比得上奥兰多讨纸墨那般迫切。他会在大家聊天或玩游戏的时候偷偷溜走,躲在窗帘后面,或藏在牧师的修合室里,或母亲卧室后面的大衣柜里,那里的地板上有一个大洞,散发着欧椋鸟粪的恶臭。他一手拿墨水瓶,另一只手拿笔,膝盖上放一摞纸。那些文稿都是他二十五岁之前,用这种方式写成的。剧本、历史故事、爱情故事和诗歌,一共约有四十七部。有散文体,也有诗歌体,有法文写的,也有意大利文。全都是浪漫传奇色彩的鸿篇巨制。圣保罗教堂对面的约翰·保尔羽饰店把其中的一部书稿印出来了,光是看上它一眼,都令他欣喜若狂。他从来没敢把这本书拿给母亲看,因为他知道,作为贵族,写书已是无可饶恕的耻辱,更何况出版。

尽管如此,他仍然按季度付给格林年金。

而与此同时,尼克·格林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一个清晨,他躺在床上,枕着松软无比的枕头,盖着柔滑无比的被单,透过那扇凸窗,他瞧见了那块三百年来寸草不生的地皮,他想,除非他溜之大吉,否则会被活活闷死在这里。他起床更衣,耳边传来鸽子的咕咕声和喷泉的流水声。他想,除非他听到舰队街上马车碾过鹅卵石子的辘辘声,否则他再也写不出一行诗句。他想,如果只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男仆给壁炉添柴、在餐桌上摆放银质餐具的声音,那么长此以往,我将长眠不醒(此刻,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

此后,他经常来这里,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看山毛榉树变成金黄一片,看羊齿草的嫩芽伸展蔓延;看月圆月缺,(下面这段文字读者也能想象出)看四周草木如何由青翠变为金黄;看月亮如何升起太阳如何西沉;看冬去春来,夏至秋分;看黑夜白昼,循环往复。看雨霁天晴,云开日出;看二三百年岁月流淌,万物依旧昔日容颜,惟余一抹尘土,几张蛛网,老妇只需半小时便可清扫干净。人们不禁用一句话来简单概括: 光阴荏苒,一切如故。

趁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我们不妨暂停叙述,来思考一下眼前的情景有多么令人不可思议。在6月里的一天,看到奥兰多头枕胳膊,平躺在那里,我们会想到如此才华横溢、面色红润、四肢强健的好男儿,如此毫不犹豫奔赴战场、英勇杀敌的勇士,竟会被思考降服得如此没精打采,多愁善感。一旦涉及诗歌,涉及自己的诗才,他竟会腼腆得像个躲在娘家柴门背后的小女孩。我们相信,格林对奥兰多作品的奚落,并不亚于俄罗斯公主对他爱情的嘲弄。让我们回过头来继续我们的故事……

我们已经开始哈欠连天了,都怪这繁琐的清单。但我们就此打住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清单到此为止了,而是因为它太冗长乏味了。它共有九十九页长,总计开销达数千英镑——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数百万英镑。如果奥兰多爵爷日思夜想的都是花钱装饰整修,那么他也许还会计算一下,如果每个人工每小时工钱是十便士,那铲平一百万座小山丘需要花费多少;如果要整修方圆十五英里的花园篱笆,需买多少英担的5 1/2便士尺寸的钉子,等等,等等。

但奥兰多仍在思考,一如既往。他的确有很多事需要想明白。因为当他一把撕碎了羊皮纸文稿时,也将那个纹着徽章的卷轴撕碎了。那是他在自己的房里独自一人时,为了自寻开心而签发给自己的任命书,好比国王任命大臣一样,他任命自己为家族第一诗人,时代第一作家,赐灵魂永恒,肉身与桂冠诗人同葬,永世为人所敬仰。这一切虽然打动人心,但却被他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箱。“名望,”他说,“好比一件缀满穗带的外套,碍手碍脚;好比一件银制的上衣,勒得人胸闷憋气;好比彩绘的盾牌,只能保护稻草人。”等等,等等(既然格林不再成为他的羁绊,他便陶醉于狂热的想象,我们只选取其中一两个最为冷静的意象)。他想表达的主要意思是,名望是一种羁绊和限制,而默默无闻则能使人得到掩护,如迷雾一般深不可测。默默无闻,就是讳莫高深、宽厚博大、自由自在。默默无闻,使人的大脑得以无拘无束地畅想。默默无闻的人,周身有幸弥漫着神秘的气息。无人知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可以坦言真理。惟有他才是自由的;惟有他才是诚实的;惟有他才得享安宁。在大橡树下,他沉浸在一种宁静安详的心境中。大橡树那裸露在地面的粗壮根茎,在他眼里比其他任何东西都令人陶醉。

也许杜普尔先生有些胆怯,或贪恋杯中热腾腾的麦芽酒,于是他就猜想爵爷阁下在墓地很安全,无需他前去寻找。不过,杜普尔先生或许是对的。此刻,奥兰多正在思考死亡和腐朽,这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喜悦。他手擎一截蜡烛,沿着长廊和舞厅缓步而行,一路细细端详一幅又一幅画像,似乎在寻找某个人,却又无从觅得。他步入教堂,在供他们家族专用的座位上坐下来,一连数小时,他就那样坐着,望着幡幔飘动,月影婆娑,与他相伴的惟有一只蝙蝠,抑或还有化为飞蛾的死神。他仍感意犹未尽,决意下到教堂地下的墓室去。那里排放着一口口棺材,他的祖先整整十代人都安息于此。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老鼠泛滥。奥兰多在墓室行走时,若不是一根大腿骨勾住了他的披风,他险些踩碎了滚到他脚边的某位马里斯老爵士的头盖骨。这是一个阴森恐怖的墓室。在教堂下面掘地三尺,得以建成。那位跟随征服者威廉从法兰西来到此地的祖先,也就是家族的第一位勋爵,似乎欲以此墓室来证明: 一切浮华都建造于腐朽之上,活生生的肉体之下埋葬着残骸遗骨;载歌载舞的人们终将归于黄土;姹紫嫣红终将化为尘埃;戒指上的红宝石会丢失(奥兰多俯身用烛火照亮地面,捡起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的宝石已经滚落到墙角里),曾经闪亮的双眼也会褪尽光泽。“君主王孙们什么都留不下来,”奥兰多在可容忍的程度下略微夸大了祖先们的地位,“只留下一根手指,”他捡起一只手的骸骨,来回扳弄着骨节,“这是谁的手?”他追问,“是右手还是左手?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老人的手还是少年的手?这只手曾策马疆场,还是穿针引线?它曾采摘玫瑰,还是紧握冰冷的钢刀?它曾经——”奥兰多不再往下想了,或许是因为他虚构不出更多的情形,但更可能是因为这只手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像往常一样,不愿费心去归纳了。他把这副手骨和其他骸骨放在一块儿,想起了一位名叫托马斯·布朗的作家,他是诺维奇的一位医生,奥兰多曾热衷于阅读他作品中关于骸骨的描写。

那么,他何必要把自己凌驾于他们之上呢?想要超越那些无名创造者的作品,超越那些无形双手所付出的劳动,是极端虚荣和傲慢无礼的。与其当一颗流星,燃尽璀璨,却留不下一丝灰烬,不如默默一生,在身后留下一座拱门,一方苗圃,一堵缀满果实的墙。因为在这座庄园居住过的高贵男女,虽然不为人知,却从未忘记留些东西给子孙后代。厨房里总有一个温暖的角落留给老牧人;总有食物为饥肠辘辘的人预备着;他们即便卧病在床,也把高脚酒杯擦得铮亮;他们即便奄奄一息,也把灯火点得一片通明。他们虽然贵为爵爷,却甘于寂寞,愿与捕鼠人和石匠一样默默无闻。默默无闻的贵族们,被人遗忘的建筑工匠们,他满怀热情地呼唤他们,彻底颠覆了人们以往批评他的冷漠、无情和懒散(我们寻求的真相往往与我们仅一墙之隔)。他用最动人的口才来发表关于他的庄园和家族的演讲,然而,没有结语的演讲如何堪称演讲?到了演讲的结语部分,他一时踌躇语塞。他想用华丽的辞藻来结尾,表明他将追随先人的脚步,为他们留下的这座庄园添砖加瓦。然而,整座庄园已经占地九英亩,再添一块石头都嫌多余。难道以谈论家具来结尾?以谈论桌椅和床边的地垫来结尾?无论结束语提到什么,都应该是庄园里缺少的东西。此刻,他把演讲结束语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大步流星往山下走去,决意从今往后要尽心尽力装饰他的庄园。当善良的老格里姆斯蒂奇太太接到吩咐,说奥兰多要她立即前去侍候左右时,不禁热泪盈眶。她现在真的有点老了。她陪着奥兰多一起巡视了整座庄园。

“六十七张胡桃木桌子……”

它静静地卧在春日的朝晖中。看上去不像住宅,更像一个小镇。而且这个小镇不是随意偶成的,而是一位胸有成竹的建筑师精心设计的。庭园和楼房,灰、红、紫三色相间,错落有致,匀称工整。庭园方圆相济,一处园子有喷泉,另一处园子有雕塑;楼房层层叠叠,尖顶耸立。这儿一座小教堂,那儿一座钟楼。其间相隔着成片的绿草地,还有一丛丛杉树和一片片五彩缤纷的花圃。这一切虽然都被一圈高耸的围墙环抱着,但却各得其所且伸展自如。炊烟正从无数个烟囱袅袅升上天空。奥兰多想,这庞大而齐整、可以容纳上千人和两千匹马的建筑,它的建设者却是默默无闻的。在数不清的岁月里,这里居住着我名不见经传的家族,和一代又一代默默无闻的祖先。那些名叫理查德、约翰、安妮和伊丽莎白的先辈们,全都雁过无痕,惟有这座庄园,是他们齐心协力一锹一镐、一针一线、繁衍了一代又一代,才留传至今。

在他独处时,病症会迅速加重。他常常连续读书六个小时,直至深夜。当仆人们前来请示他是否要宰牛或收割,他会把书搁在一边,茫然地看着他们,似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可糟透了。驯鹰师霍尔、男仆吉尔斯、管家格里姆斯蒂奇太太、牧师杜普尔先生都为此万分痛心。他们说,这么高贵的绅士是不需要读书的,他们说,把书留给那些瘫痪在床或已奄奄一息的人吧。但更糟糕的事发生了。因为阅读的病症一旦在人体占了上风,人就会变得脆弱无比,很容易被另一种苦痛所折磨,那种苦痛藏在墨汁瓶里,躲在鹅毛笔的溃烂处。这不幸的人儿开始写作了。即便是穷人写作,也够倒霉了,但毕竟穷人没有多少财富可以失去,惟有漏雨的屋顶下那一张破桌一把旧椅。而一位养尊处优的富人,他拥有豪宅、牲畜、女仆、驴子和亚麻布,竟然还去写书,真是一件极其可悲的事。然而富人的生活于奥兰多而言寡淡无味,他如同被火烙,被虫咬,坐立不安。为了写成一本书,一举成名,他宁愿倾家荡产(这正是此病的危害之处)。然而,即便倾尽秘鲁的全部金矿,也难换来一行宝贵的精美诗句。于是,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面壁而坐。无论他以怎样的姿势呈现在人们面前,都已无关紧要。他已经穿越了死亡之门,见识了地狱之火的烈焰。

“九十七个深红色锦缎靠垫,上面镶有银色羊皮纸花边,再配上薄布面的脚凳和椅子……”

他之前一直在写作和读书中度日,与世隔绝的时间太久了,差一点忘记了大自然的情趣,忘记了6月的大自然,应是极其曼妙动人的。他登上了那个高高的山丘,在晴空万里的日子里,从那里可以俯瞰半个英伦,以及与其接壤的威尔士和苏格兰的一部分。他扑倒在自己最喜爱的那棵大橡树下,觉得一生中倘若不必再与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说话;倘若狗不会进化出语言的能力;倘若他不会再遇见什么诗人或公主,那么他余下的岁月将心满意足。

可是到了最后,长廊里再也没有地方多放一张桌子了,桌上也没有地方再多放一个小柜子,柜子里也没有地方再多放一只玫瑰花瓶,花瓶里也没有地方再多放一把百花香真实,全都是十足的假象。”他觉得要解决何为诗歌何为真理的问题,已然无望,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

就这样,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贵族不仅饱经世事,而且万念俱灰。爱情与事业,女人和诗人,一切皆为虚空。而文学不过是一场闹剧。就在读了格林那篇《乡间贵族访问记》的当晚,他将自己的五十七部诗作全部投入了熊熊烈火,唯独留下了《大橡树》,那是他童年的梦想,篇幅很短。如今他能信任的只有两样东西: 狗和大自然;一条挪威猎犬和一丛玫瑰。这两样东西浓缩了世界的千姿百态,生活的千丝万缕。猎犬和玫瑰包含了一切。拨开迷雾见月明,他豁然开朗,把猎犬带在身边,去花园里信步游逛了。

“因为,”他说,“我不想再与人交往了。”

这让匆匆赶来迎接他的奥兰多不免有点失望。诗人不过中等身高,长相平庸,瘦骨伶仃而且有点驼背。进门时被大獒犬绊了一下,那狗咬了他一口。奥兰多疑惑起来,不知该把这位诗人视为他所知道的各色人等中的哪一类,他身上有种古怪气质,使他既不同于奴仆,也不同于乡绅或贵族。他脸上天庭饱满,鹰钩鼻子,这些还算不错,只是面颊凹陷下去。他目光如炬,但嘴唇却耷拉着,还流口水。然而,他整张脸的表情才是最令人不安的。既没有贵族脸上那种让人看了心情愉悦的沉稳和镇定;也没有一个训练有素的家仆脸上那种体面的恭顺。这是一张七拼八凑的脸。虽然身为诗人,但似乎他更善于责骂而非赞美;更善于大声吵闹而非柔声细语;更善于跌跌撞撞走路,而不是策马驰骋;更善于奋力争斗而不是悠哉游哉;更善于恨而非爱。他慌里慌张的动作和眼神中流露出的暴躁和猜疑,都暴露出了他的这些特点。奥兰多有点不知所措了,但还是请他共进晚餐。


哈丽特女大公

怎么可能?我们拥有莎士比亚、马洛、本·琼生、布朗、多恩,奥兰多历数他所崇拜的这些作家的名字,他们有的正活跃于当时的文坛,有的则辞世不久。格林的说法让他难以置信。

然而,每当宴会进入高潮,宾客们狂欢作乐时,奥兰多喜欢悄然离开,独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房门紧闭,确信无人干扰时,他便取出一本旧巴巴的笔记本。订本子的丝线是从母亲的针线盒里偷来的,上面贴的标签出自男孩稚气的手笔,写着“大橡树——诗一首”。他往往会在本子上奋笔疾书,直至午夜的钟声敲响,他仍欲罢不能。但他写下多少行诗句,就划去多少行诗句,一年过去,诗歌的篇幅反而比先前更短,似乎他的书写过程一字未留。文学史家或许会观察到,他的文风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辞藻不再华丽,不再恢弘壮美。散文时代使温馨的涌泉凝滞固结,外在景观少了几分花团锦簇,蔷薇荆棘也缺了些芒刺和纠结。或许是因为感觉比从前多了几分迟钝,不再对蜂蜜和奶油垂涎欲滴了。况且,街道的排水管比从前畅通了,住宅也更明亮了,这些都毋庸置疑对他的文风产生了影响。

他久久地沉浸在深思之中,思考默默无闻所具有的意义,它带来的喜悦,恰如海浪回归大海的深处。默默无闻,使人心可以摆脱嫉妒和怨恨的烦扰;使人的血脉中奔涌着宽容与仁厚;使人们不必为施予而赞美,为索取而感恩。他设想所有伟大的诗人都必定如此行事(尽管他对希腊人的有限了解不足以佐证他的设想),他认为,莎士比亚写作的时候,工匠建造教堂的时候,都是隐姓埋名,无需感激,也不在意名望,只是白天劳作,晚上可能喝一点麦芽酒而已。“那是多么美妙的人生啊,”他一边想,一边在大橡树下舒展开四肢。“何不现在就享受如此人生呢?”这想法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雄心壮志像一颗铅球沉甸甸地坠落下来。他摆脱了情场失意和虚荣受挫带给他的撕心裂肺的伤痛,还有他追名逐利时生活施加给他的煎熬和磨难。它们不再能加害于他了,因为他已淡泊功名。他睁大眼睛,虽然他一直这样双目大睁,但刚才他眼里只有思想,而此刻,他看见了脚下山谷中静卧着的房子,他的庄园。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