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第十九章

“迪尔柯还真就给他了。”他的妻子愤怒地说。

迪尔柯·斯特罗伊夫在讲这件事的时候,他那圆圆的、傻里傻气的脸上挂着茫然而惊诧的神情,由不得你不想笑出声来。

我告诉他我打算在巴黎住上一段时间,已经租了一间小公寓。他狠狠地责怪了我一番,说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他,也许他自己会帮我找一间更好的公寓,还可以借给我家居用品——难道我真的花了一大笔冤枉钱去买这些东西了吗?——而且他还可以帮我搬家。他真的觉得我不够意思,因为我没有给他机会让他来帮一下我。与此同时,斯特罗伊夫太太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补袜子,一句话也没说,嘴角上挂着静静的微笑,在听斯特罗伊夫滔滔不绝地唠叨着。

“你瞧,我结婚了,”他突然说,“你觉得我太太怎么样?”

“可是你不觉得她太棒了吗?我告诉你,老朋友,别再耽误了,也赶紧结婚吧。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你看她坐在那儿,这难道不就是幅活生生的画吗?像不像夏尔丹完了它。“他看了看我的画作,什么也没说。我以为他要保留他的判断直到看完所有的才说。最后,我说:‘瞧,就是这些了!’他却说:‘我来是想让你借我二十法郎。’”

她有点脸红了,为他语气中的激情而难为情。斯特罗伊夫曾在他的多封信中告诉我,他非常爱他的妻子。现在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几乎片刻不离她的左右。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爱他。这个可怜的傻瓜的感情。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可他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是她却有一种端庄的秀美。她的个头不低,一身剪裁得体的朴素衣衫掩盖不住她美丽的身段。她的这种身材可能对雕塑家比服装商更有吸引力。她的头发是褐色的,而且很浓密,发式很简单;她的脸色很苍白,五官周正而不是那么惊艳;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她差一点就与美貌失之交臂,也许就是差这么一点儿,连漂亮也称不上了。但是,斯特罗伊夫把她比作夏尔丹画笔下的人物也并非没有道理,她让我好奇地想起了那位伟大画家笔下不朽的人物形象——欢快的家庭主妇戴着女式帽子,腰间围着围裙。我能想象她安静地在锅碗瓢盆中忙碌着,像执行仪式一般做着家务,从而赋予这些家务一种崇高意义。我不认为她聪明或者活泼有趣,但是在她庄重与专注的神情里有某种说不上的东西,激起了我的兴趣,她的矜持中也有一种神秘感。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嫁给了迪尔柯·斯特罗伊夫,虽说她是英国人,但我无法确切地给她定位,她出身于怎样的社会阶层,有什么样的教养,或者在婚前她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这些都不是很明显。她的话不多,可一旦说起话来,声音很悦耳,举止也很自然。

我问斯特罗伊夫现在是否还在画画。

“那就对了,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这是你现在正在画的?”我问道。

“我就是不喜欢不懂礼貌的人。”斯特罗伊夫太太说道。

“你难道不认为他画得很美吗?”斯特罗伊夫太太问道。

他笑容满面地看着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汗水使它不停地往下滑。

斯特罗伊夫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迪尔柯·斯特罗伊夫摘下了眼镜,把它们擦干净,他的红脸膛因为激动而发光。

“他们不是很可爱吗?”斯特罗伊夫问道。

“从哪儿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问,“他出了名没有?他现在住在哪儿?”

“你叫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我笑着说。

“我可怜的宝贝。”他走到她的身边,拿起她的双手吻了一下。“她不喜欢他。你竟然认识斯特里克兰,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

“如果他说我的画不好,我不会介意的,可他什么也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我希望我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他。”斯特罗伊夫太太说道。

“事实上他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一个非常伟大的艺术家。”

“你是说斯特里克兰吗?”我叫道,“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人。”

“当我认识他时,他还没有胡须,但如果留起了胡须,那一定会是红色的。我正在谈到的这个人仅仅在五年前才开始画画。”

“不可能。”

接下来,他又给我看了更多的画。我发现即使在巴黎,他也还是一直在画那些陈腐不堪、花里胡哨的画,和他多年前在罗马时画的别无二致。这些画看上去都很虚假、缺乏真诚、劣质鄙俗,但是从做人上,没有谁能比得上迪尔柯·斯特罗伊夫那样的诚实、真挚和直率。世上有谁能解决得了这种矛盾呢?

“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愿意见我,我想我会让他记起一段他更愿意忘记的时光。但我还是会去的。有没有可能见到他的任何画作呢?”

我们正坐在画室里,他手一挥,让我看画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我有点吃惊,他正在画一组意大利的农民,他们穿着坎帕尼亚大区传统的服装,在罗马教堂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斜躺着。

迪尔柯仍然在笑着,转过身对我解释说:

“去睡吧,我亲爱的,我要陪我的朋友出去走走,随后我就回来。”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