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凛冬

第三章

她穿上一件浅黄色的对襟外套,并在外面套上黑色的燕尾服,然后对着衣橱门内侧的落地镜检视自己的样子。

劳埃德说了声再见,匆匆沿着山路下了山。莱尼陪在他身边什么话都没说,看上去在思考什么事情。劳埃德很高兴莱尼没打扰他:他有许多事需要想呢!

“后半句话说得没错,”劳埃德说,“没人像她那样。”

“为什么没有?”

劳埃德知道,剑桥大学有很多男同性恋,但他没想到露比会提到这个话题。露比以心直口快著称,但劳埃德没想到她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个词。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索性没说话。

米莉的勇敢为他解决了难题。“你怎么能和我一起走呢?”她说,“你去又帮不上忙,在这儿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站起身。“你猜对了,”她恢复平时的声调说。博伊仍然一脸吃惊地盯着她看。她脱下礼帽,略鞠了一躬,对博伊说:“乐意为您效劳。”接着,重新斜戴上帽子。

“我是说真的,你跟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①长得很像。”

凭着坚持和一点点粗鲁,劳埃德拨开众人,向前走去。卡布尔街北边绵延的那条铁路阻碍了他的前路,他绕了点道,通过铁道线下的隧道跨过铁路,进入卡布尔街。

“别介意,你只是说出了事实。看,车来了。”

火车开进车站,在一团蒸汽中停在站台旁。车门打开,乘客走上月台:穿呢子外套的学生、上镇里逛商店的农家妇女、戴着平顶帽的工人们。劳埃德在人群中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她在三等车厢,”他说,“这是她的原则。”

“太无聊了。”博伊走开了。

“我并不笨——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显得笨。”

大伙都同意这个方案。

劳埃德很高兴米莉看上去这么漂亮。米莉身穿黑色的连衣裙,戴着一串假珍珠,妆化得恰到好处。劳埃德忙对黛西说:“别斯科娃小姐,请允许我介绍你认识我妹妹米莉·莱克维兹。米莉,这是黛西。”

“你真的想去西班牙吗?”

黛西拿起最上面的那件衬衫,这时她突然想起衣领上要扣一个领扣,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十几个浆白的衬衫衣领和一盒金属扣。她拿起一个衣领,用领扣摁在衬衫上,然后把衬衫套过头。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伯尼说,“我们拦不住他的。”

莱尼说:“我送你去车站。”

走过拜沃德街尽头的时候,他又一次看见了黛西。

他们走出火车站的黄砖罗马式拱门,沿着车站街往前走,街道两边全是黄砖砌成的整洁的中产阶级住宅。艾瑟尔挽起劳埃德的胳膊。“我的小大学生,你在学校里还好吗?”她说。

伦敦城区泰晤士河畔依山而建的罗马式老城区现在成了金融区。小山西面是富人家的住宅,以及他们趋之若鹜的剧院、商店和教堂。劳埃德的母亲家在山的东面,毗邻码头和贫民窟。一直以来,移民们在这里的码头登陆后辛苦劳作,只希望他们的后代有朝一日能从伦敦的东区搬到西区。

伯尼说:“团结犹太人会众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很快吉米和伊娃出现在他们面前,四个人一起走到了别斯科夫夫人的家门口。这是幢台阶上带有顶棚的宏伟建筑。劳埃德希望借顶棚的遮掩再吻一下黛西,但走上台阶时,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礼服的男人走了出来,劳埃德想,这兴许就是之前与他通话的那个管家。他非常庆幸,那个电话打得真是太对了!

在营地里,他负责对矿工进行政治教育。他告诉威廉姆斯老爹,自己组织了几场剑桥左翼教授的演讲。“我告诉他们,这是个走出象牙塔的机会,可以借此机会深入工人群众。他们认为这样的机会很难拒绝。”

“他们不是很情愿,但我把建议告诉了校方和警察,法西斯分子必须接受我的这个要求。”

“很聪明。”

幕布拉上以后,博伊仍然没有现身。“我去找他,”劳埃德说。“我想我知道他会在哪儿。”华彩歌舞厅有个女厕所,男士们都在后院里放着几个油桶的土厕里方便。不出劳埃德所料,博伊确实正在对着其中一个桶狂吐。

露比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和劳埃德耳语:“法西斯们刚从这里经过。博伊·菲茨赫伯特开车把莫斯利送到了火车站,一群穿着黑衫的狂热分子追着他们的车高声欢呼。”

门开了,博伊走了进来,他并没马上看见黛西。

“没有,他们朝西面的市中心去了。我们胜利了!”

“你夸大其词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是这样的。”她斜了儿子一眼,“这么说,你见过博伊·菲茨赫伯特了?”

他站定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她。劳埃德不应该感到奇怪:黛西告诉过他,她喜欢博伊·菲茨赫伯特,博伊的政治观点显然不会对这种喜爱造成影响。但亲眼看到她站在伦敦犹太人的对立面还是让他大失所望,他这才感到黛西几乎在他看重的每件事上都和他背道而驰。

这时,她又想起了那天晚饭时造成轰动效应的那几抹胡子。

“那她父母呢?”

“你知道伊娃已经结婚了吗?”黛西用快活的语气说,显然想找一个比较愉快的话题,“她嫁给了善良的吉米·穆雷。现在她是英国人的妻子了。”

“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他想向对方证实自己身份以解释这个电话的真实性,因此把最初所想的脱口而出:“埃曼纽尔学院的那个劳埃德·威廉姆斯。”这句话什么都说明不了,他只是想让对方印象深刻罢了。“能让我和黛西·别斯科娃通话吗?”

“大卫,最近过得怎么样?”

劳埃德试着把黛西赶出脑海。

她想起,六月在本·韦斯特安普敦家时,博伊看到她和其他女孩穿男装时一脸激动的样子。那天晚上,博伊第一次亲吻了她。黛西不知道博伊看到她们穿男装为何会如此兴奋——但有些事原本就不可能说清楚。莉齐·韦斯特安普敦说有些男人喜欢女人舔他们下面。这又如何解释呢?

她把穿着长筒袜的脚踏进黑亮的皮鞋,然后系上鞋带。

劳埃德想到,法西斯分子从火车站回到镇中心的路上,一定会经过这个教堂。他开始聆听打开的窗户传进来的声音。他听到山脉路上汽车和卡车的呼啸声,其中时不时夹杂着自行车铃声和孩子的哭声。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声音,像是刚变嗓的男孩在炫耀他们已经成熟了似的。他周身一紧,继续屏息凝听,听见更多喧闹的叫喊声,法西斯分子开始游行了。

比利说:“你忘了那些隐瞒真实年龄参加上次大战的英国孩子了吗?有好几千人呢!”

剑桥的街道蜿蜒曲折,剑桥大学的建筑优雅美观,黛西觉着这是她所到过的最典雅的地方。在三一学院下车以后,黛西盯着学院创办人亨利八世的铜像看了很久。走过16世纪的砖砌门房时,黛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个正正方方的校园,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有条石子路,草地中央有个构思精妙的喷泉。草地四周的经年建筑为草地上穿着燕尾服的男士和穿着华丽裙子的女士提供了古朴的背景。穿着晚礼服的侍者手中的托盘上,放着斟满了香槟的酒杯。黛西高兴地鼓起了掌:她最喜欢这种场合了。

火车已经进站了,劳埃德买了张前往伦敦的三等车票。上车前,莱尼突然问他:“劳埃德,怎么才能搞到一张护照呢?”

黛西脱掉裙子,穿上衬衫,露比帮她扣上穿裙子用不到的领扣和袖扣。接着黛西又穿上了本·韦斯特安普敦的黑色缎边长裤。她把零钱塞进裤兜,把裤子吊带拉到肩膀上。扣门襟扣的时候,她不禁产生了一种冒险的感觉。

“牙疼。”

“我们都还没订婚。”

“我想起来了!看来有人把你和她看成是一对了。”

后门开着,汤米·格里菲斯的儿子正站在那儿听他们说话,劳埃德指着他说:“莱尼刚和学校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进行了一场辩论。”即便新刮了胡子,莱尼十六岁的双颊上还是能看出格里菲斯家遗传的浓密胡子的印记。

“但不能让他深入到腰部以下。”

接着他的手掠过她的肚子,伸进了对她过于宽松的裤子。

她坐上车,司机关上车门。

他在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坐了下来。他是个讲话很有逻辑的演讲者,却没有艾瑟尔打动人心的能力——至少现在还没有。

在街边加德纳成衣公司的陈列窗前,他看见妹妹米莉和朋友内奥米·埃弗里在一起。他不希望米莉卷入这种暴力事件:想到妹妹会在斗殴中受伤,他的心就一凉。“爸爸知道你来这儿吗?”他用责备的语气问米莉。

“三英镑十五先令。”

“这只是因为英国的法西斯党人还没掌权——但你们那个莫斯利崇拜希特勒。只要有机会,他和他的手下将会做出和纳粹完全一样的事。”

他对母亲说的这个“小”字笑了笑。劳埃德比艾瑟尔还高四英寸,肌肉因为和大学拳击队训练而变得很强健。他可以一手把母亲托起来。他知道,母亲的话里洋溢着满满的骄傲。成长到现在,劳埃德最让她高兴的莫过于考上剑桥了。这也许是艾瑟尔想给他买西服的原因吧。

人行道上,紧挨着站了几位老者,莫斯利走到他们跟前。劳埃德吃惊地在这群人中发现了打着领结、头戴软帽的警察总监菲利普·盖姆爵士。莫斯利和盖姆爵士密切交谈了一番。菲利普爵士想必会说反对示威者太庞大,他们不太好驱散。但他给了莫斯利什么建议呢?劳埃德想凑近偷听,但又不想冒被捕的风险,只能和他们隔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讲到集中营里的惨景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当提到出现三条饿坏了的恶犬时,劳埃德听到观众中传来几声惊呼。罗伯特用清晰的声音讲述了容格被折磨的情形。讲到容格死亡的惨状时,许多人都流下了泪。

“我倒想知道,这和游行有什么区别?”

劳埃德很吃惊,艾瑟尔却没什么表示。“很不幸,但这种事一直都在发生。”母亲这种坦然接受的态度让劳埃德更觉得恐怖了。

露比的兔子比方戳到了劳埃德的痛处,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他极度灰心,一时间连坐都坐不稳了。

劳埃德很清楚,和德国一样,这种分歧会对反法西斯力量造成致命的打击。今天将是一次严酷的测试。政治党派间可以竞争反法西斯斗争的领导权,但谁说了算却是人民群众决定的。他们会听从软弱的工党和《犹太人纪事报》的号召留在家里,还是成群结队地走到街上对法西斯主义说不?到了晚上就能见分晓了。

“上次大战时,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好多都参战了。”

“外公还是和以前一样,外婆比上次见时更老了。”他顿了顿,说,“莱尼·格里菲斯想去西班牙抗击法西斯分子。”

莱尼告诉他:“独立工党付了我的车票钱,共产党付了戴夫的车票钱。”

在布法罗帆船俱乐部受到的羞辱仍然让她怒火中烧,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但她还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每当感到痛苦时,她都会想到即将和国王跳舞的事情,如果多特·伦肖、诺拉·法奎森、乌苏拉·杜瓦看到《布法罗哨兵报》上的相关照片和报道,她们一定会妒忌她,抢着说她们原本就和她是好朋友。

“不行,你不能去,”劳埃德说,“你只有十五岁!”

“我情愿坐车,”她说,“他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谢谢你,我还真信了。”

快乐的新婚夫妇将前往尼斯度蜜月。黛西带着一丝罪恶感意识到,伊娃离开竟给她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博伊和他的政治伙伴不喜欢犹太人,伊娃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博伊和吉米的友谊自然结束了——博伊拒绝做吉米的伴郎。

劳埃德给博伊一块手帕让他擦嘴,然后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走过已经没人的歌舞厅,走到戴姆勒加长车旁。其他人都在等待他们。劳埃德和博伊上车以后,博伊立马就睡着了。

黛西告诉博伊,她和母亲马上就要回布法罗了,但博伊没有领会黛西的暗示。

“我朋友在商店街的一个聋哑女房东那儿借了间小公寓。”

他看了露比一眼,发现她只是在开玩笑。他对自己把玩笑当真感到有些窘迫。“我没想……”

莱尼说:“我十六岁了。”

她马上后悔了,这样的举动只会危及到她还不牢固的社会地位。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黛西·别斯科娃。

伊娃觉得很奇怪:“不想上学的话,你为什么要进大学呢?”

酒酣耳热,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交谈。新娘的父亲列夫依例为这顿饭付了账单。他看着桌子那头的菲茨赫伯特伯爵,问:“菲茨,希望你喜欢这顿饭。这几瓶红酒还合你的胃口吗?”

五个女孩在双胞胎姐妹的卧室里集中在一起。黛西像个男人一样昂首阔步走进卧室,引得其他四个女孩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

“你的法西斯朋友博伊·菲茨赫伯特过来了,要让我把他赶走吗?”黛西发觉劳埃德正找机会和博伊吵上一架。

他高兴地看到,许多人已经上街了。街上还有许多令他欢欣鼓舞的迹象。墙上到处是用粉笔写的英语和西班牙语“坚决不让他们通过”的标语。共产党出动了很多人,正在沿街分发传单。许多商店橱窗都挂上了红旗。一群参加过上次大战,戴着奖章的老兵打着一面写有“犹太人老兵协会”的旗帜在街上走。法西斯分子想忘了有许多犹太人曾为英国献身,但历史是无法抹去的。其中五个犹太士兵曾因为作战勇敢而获得了英国最高荣誉——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这比游行本身更糟:警察的权威会使法西斯分子更加有恃无恐。东区的犹太人会从中得到什么样的信息呢?

比利有着五大三粗的矿工身材,但和别的矿工不同的是,他穿着淡蓝色西服、白色衬衫,戴着红色领带,衣着考究。劳埃德注意到众人都以“比利”称呼他,以强调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是因为他们的选票而当选的。他们叫劳埃德“小子”,表明他们不会因为劳埃德是个大学生就对他另眼相看。但他们称老威廉姆斯为威廉姆斯先生——他才是他们真正尊敬的人。

五分钟后,博伊回到房间。

本欣喜地用好色的目光看着她们,黛西意识到——可惜已经太晚了——异性的穿着对一些男人来说可能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性自由和性开放的意愿——是种可能会引来麻烦的暗示。

最后来的男孩子们都很兴奋。穆雷将军的儿子,远没有父亲那样刻板的吉米·穆雷中尉看着她们大笑出声。菲茨赫伯特家的博伊和安迪一起走进餐厅,博伊的反应最为有趣,他呆呆地看着女孩们,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他想像其他男孩插科打诨地掩饰自己的失态,但显然他已经被她们迷住了。

“这倒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剧院走了进去。乐声刚停,观众们纷纷出现在剧场大厅。离开不怎么能动的座位以后,他们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对歌者和着装评头论足,为随后的夜宵做着安排。

博伊说:“威廉姆斯一定知道很多这样的地方。”

街道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不让莫斯利进入斯特普尼,”一个男人高声大呼,“两点在加德纳角一起集中!”

艾瑟尔却有其他方面的考量。“如果游行时喊喊标语,那就跟他们没两样了,”她说,“我们必须表现出与他们的不同点。举行一个心平气和的集会揭露法西斯主义的实质。”劳埃德还是心有疑虑。“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来发表演讲。”艾瑟尔给出承诺。

“不太清楚——可能是女仆,可能是女演员,也可能是哪个寡妇……尽管是猜的,但他实在不像是那种没有经验的黄毛小子。”

“你真是太贴心了。”

米莉说:“怪不得你身上这么臭。”

“很快就卖完了。事实上,我们还借了间大点的会议厅。”

“别说了,”梅尔厉声说,“你们只是在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劳埃德钟情于黛西,但听到她这番话后,心都碎了。“你很清楚纳粹对你的朋友伊娃一家做了些什么。”

劳埃德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三年前希特勒掌权的时候,我正巧也在柏林。那时我没遇见伊娃,但很巧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

外祖母问他:“那个露比·卡特尔又是谁啊?”

“威廉姆斯先生,跳舞时在舞伴面前称赞别的女孩可不怎么好啊!”黛西说。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失风度。

莱尼冲动地说:“如果莫斯利的手下胆敢挑起冲突,我们就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平静之后,伯尼对劳埃德说:“盯着他们,确定那些人都离开伦敦塔公园以后再来个电话。”

“谢谢你的恭维。”

劳埃德坐在罗伯特身边,随口问道:“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一个护士看了看米莉的背。“情况不是很好,”她说,“你需要去伦敦的医院进行治疗,我们会派救护车送你去。”她看了看劳埃德。“你想和她一起去吗?”

“晚上好,”劳埃德说,“我很失望,上周六你们法西斯党人违反承诺,在山脉路上游行了。”

他只知道骚乱不可避免。

在四方形草地西边,有条小路通向学校尽头一座孤零零的建筑。黛西敬畏地看着建筑底楼幽深的长廊。博伊说因为附近的剑河经常泛滥,所以学校把图书馆设在了二楼。“我们去看看楼边的剑河吧,”他说,“它在晚上特别美。”

老爹说:“至少在西班牙还有人反抗。至今为止,法西斯分子在其他地方一路畅行无阻。在莱茵兰和阿比西尼亚,他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感谢英勇无畏的西班牙人民,他们至少还有胆量说不。”

劳埃德·威廉姆斯坐在阿尔德盖特母亲家厨房桌子旁,仔细地审视着一张地图。

因为父亲的威严,梅尔天性有些软弱,总是遵从其他女孩的决定。伊娃虽然反对,但必须遵从大多数人的意见,穿男装参加晚宴的点子就这样被通过了。

受伤的人排成一列,等待接受急救志愿者们的诊察:一个痛哭流涕的女孩的手似乎骨折了;几个年轻人满头是血;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抚摩着膝盖上的伤口。劳埃德和米莉抵达救护车旁时,西恩·多兰带着头上刚扎好的绷带又冲进了人群中。

在小桥的另一边,两个穿着制服的校工正在站岗,防范着可能混进来的人。一个校工轻声对博伊说:“晚上好,阿伯罗温子爵。”另一个偷偷地笑了。博伊懒洋洋地对他们点了点头。黛西知道博伊一定带很多女孩上过这座桥。

她知道博伊带她来这一定有他的目的。果不其然,他在黑暗中停住脚步,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告诉你,晚宴上你穿的那件外套真的很吸引人。”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略微有点沙哑。

“黛西,我爱你。”他说。

他坐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一本法语版司汤达的《红与黑》。他盯着手里的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西班牙。

舞会过后,他在期末狂欢周还见过一次黛西。因为隔壁宿舍的朋友拉大提琴,他参加了国王学院举行的一场演奏会,黛西和韦斯特安普敦一家也出现在了观众席里。黛西戴着一顶翻边的草帽,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之后他跟着她走出礼堂,问了她一些有关他从没去过的美国的问题。他想了解罗斯福总统治下的政治体制,想知道有没有英国可以拿来借鉴的,但黛西满口都是网球、马球和帆船俱乐部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黛西迷得神魂颠倒。他喜欢和她聊天,因为她的话中经常包含一些机敏的插科打诨。劳埃德说:“我不想占用你很久——我只是想知道些新政的事情。”黛西说:“噢,男孩,你可真会恭维女孩子。”分别时她却说:“到了伦敦给我打电话——梅菲尔区2434。”

她靠近博伊,感到他的裤子前襟已经鼓了起来。不,她琢磨着,博伊不是她属意的男孩。“能发誓吗?”她问。

“谢谢你。”她让他吻了她。

“我们会尽全力抗击法西斯主义,这类会议就是抗击的途径,”劳埃德说,“你的发言将擦亮听众们的眼睛,帮助他们了解法西斯的实质。”罗伯特将在会上讲述自己在法西斯专政下的遭遇,“许多人说同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在英国,但他们错了。”

桌子旁还坐着比利舅舅一直以来的好友和助手汤米·格里菲斯。劳埃德对和这么多有地位的人同席落座感到非常自豪——威廉姆斯老爹是矿工工会的资深领导人;1919年,比利舅舅在军事法庭上揭露过英国对布尔什维克挑起的秘密战争;汤姆和比利舅舅曾在索姆河战役中并肩作战。和他们一起吃饭比和皇室成员一起吃更加让人兴奋。

劳埃德说:“莱尼,把你当时的话跟威廉姆斯老爹学一学。”

博伊不想把这件事太过当真。“不好意思。”他轻描淡写地说。他转身招呼黛西:“看看这里的图书馆,”他说,“是克里斯托弗·雷恩②设计的。”

“太荣幸了。”黛西挥手和劳埃德再见,让博伊挽住了她的胳膊。劳埃德目送她离去时的眼神有点失望,这让她很满足。

伯尼把报纸放在一边,抬起头问莱尼:“法西斯分子说你们这些威尔士人来伦敦的车票是犹太大老板买的,有没有这回事?”

她走到车旁,司机为她开了门。“我们回家。”她说。

外祖母给劳埃德倒了杯茶。卡拉头发灰白,像所有这个年纪的阿伯罗温老太太一样满脸皱纹,驼起了背。她问劳埃德:“亲爱的,你在谈恋爱吗?”

但她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黛西意识到列夫缺乏自觉的社会责任感。他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用流氓做派抽烟喝酒,根本不去想别人会怎么看。菲茨是个伯爵,因此他可以随性而为。列夫也差不多,他自恃是百万富翁而为所欲为。黛西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在多切斯特宾馆的婚礼早餐会上,看到父亲在英国上层人士面前粗鲁地大声吵嚷时,她还是感到了锥心的疼。

“不行,”劳埃德小声说,“党组织已经做出了不示威游行的集体决定。我们必须遵照执行。我们必须做个守纪律的团体!”劳埃德知道,守纪律这几个字对露比来说很有分量。

①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Douglas Fairbanks,1883-1939),美国演员、导演与剧作家,是第一位在电影中扮演蒙面侠佐罗的演员。

米莉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劳埃德。“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米莉总能很快从不值得她尊敬的哥哥身上找出错误。

“这倒是真的,”比利说,“政府反应很慢,但工会组织起工人,用从军火库、军舰、枪支弹药商店,以及一切能找到的地方得到的武器装备他们。”

工党、犹太人社群和威廉姆斯家在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上出现了分歧。

博伊是不是仅仅喜欢她,并没到想娶她的程度呢?

晚宴人到齐以后,大多数客人像主人一样对她们的奇装异服感到好笑,但黛西感觉到其中一些人存有异议。奥尔加一见她们穿成这样脸就白了,像是感到羞耻一样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曾经貌美如花、穿着紧身胸衣的碧公主,皱着涂满香粉的眉毛,一脸不悦地看着她们。但韦斯特安普敦夫人是个热爱生活的和善人,她和不拘一格的丈夫一样露出了笑容:她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对黛西脸上那把足以乱真的胡子大加赞赏。

黛西已经二十岁了,尽管在男女关系上没什么经验,但她知道博伊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看晚上的河景。只是她不确定,在惊讶地看到她身着男装以后,他对哪个她更感兴趣,是男装还是女装?她觉得答案马上就快要揭晓了。

晚宴上双胞胎姐妹学着黛西的样子,用深沉的语调学男人说话,让全桌人笑个不停。琳迪举起酒杯说:“莉齐,你觉得这杯红葡萄酒怎么样?”

劳埃德自然不能从集结的警察中间穿过去,但兴许能在附近找到岔路。“我试着从圣乔治街转过去。”他信心不足地说。

劳埃德抱住莱尼,说:“我会去找你的。”

“太棒了,请带我飞一次。”

劳埃德朝四周看了看。人群友善而平和。警察和人群隔开了一段距离,法西斯分子连人影都没见着,今天的游行显然是搞不下去了。莫斯利的人绝对穿越不了十万决意阻止他们的人,警察也不会愚蠢到帮他们过去。米莉多半不会有事。

“对不起,威廉姆斯夫人。”

在曼塞尔街,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警察亨利·克拉克,亨利看上去劳累不堪。“你好,诺比。”人们都管姓克拉克的叫诺比,“有个警察刚才跟我行了个纳粹礼。”

老爹说:“后来怎么了?”

“我在《每日先驱报》上看到的。”

哨声响起,干将们向各自的手下发布命令,乐队开始演奏,法西斯分子纷纷立正。劳埃德意识到他们要开始游行了。警方一定是告诉了他们条路线。是哪条路线呢?

“好好玩吧。”

劳埃德的表弟大卫从他们身后经过,看见劳埃德,便折回来跟他们打招呼。“你们的穿着怎么这么正式?”他说着一口伦敦腔英语。大卫的衣着非常随意,他戴着一条打结的围巾和一顶碎布头做的帽子。

目标直指主要居住着犹太人的斯特普尼区。

英国人和德国人一样怀有偏见。开始时,穆雷将军和穆雷夫人不太乐意接受一半犹太血统的德国难民伊娃做儿媳。伊娃很快赢得了他们的欢心,但家族的很多朋友还是表达出疑虑。婚礼上,黛西听到最多的就是伊娃多么多么的“具有异国风情”,吉米多么多么的“勇敢无畏”,穆雷夫妇多么多么的“胸怀广阔”,人们用种种方式表明他们是不怎么合适的一对。

劳埃德说:“爸爸,对不起,我让妈妈担心了。”他退后半步,让伯尼搂住艾瑟尔的肩膀。

劳埃德很惊讶,他原本以为露比很喜欢这样的社交生活呢。她总是穿着那种稍微有些紧身,凸显丰满身材的廉价衣物。他觉得大多数男孩都会迷上露比的。“除了组织工党的集会以外,你还喜欢干些什么?”他问。

他看见邻居西恩·多兰爬到电线杆上,在顶部挂上了一面红旗。犹太小子铜管乐队正在现场演奏——多半没经过夜总会保守的演出组织者的同意。一架警方的飞机从头顶飞过,劳埃德知道那是最新的直升机。

主要是警察总监在说话。法西斯分子头目点了几下头,问了好几个问题。两个人握过手以后,莫斯利便离开了。

“大多数人屁用没有,”汤姆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那个在索姆河边哭泣的孩子。比利,他叫什么名字?”

“因为法国也有军事政变的可能性,”比利说,“法国的报界极其右倾,在他们的支持下,法国的法西斯分子极其暴虐。有了英国的支持,法国政府可以对他们的叫嚣置之不理——但英国不支持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十二点半了。他离开伦敦塔,找到公用电话亭,打给犹太人协会,跟伯尼通了话。他把看见的大致情况说了以后,伯尼让他统计一下从伦敦塔到加德纳角大约有多少警察。

但艾瑟尔的预言也没错,外面没有石头扔进来了,喧哗也在渐渐消失。

劳埃德仍旧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他想起茉黛·冯·乌尔里希曾经在柏林说过:“不能用暴力来对付暴力。”这曾经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政策。但对冯·乌尔里希家和整个德国来说,这条政策简直就是灾难。

“就是奇布林的那个女仆,你还给钱让她去看牙医呢!”

他担心的还是他的双亲。伯尼对有个继子在剑桥上大学非常骄傲——伯尼对伦敦东区半数以上的人都说了这件事——如果让他知道劳埃德在拿到学位前离校,他会崩溃的。艾瑟尔也会担心儿子是不是会受伤或战死。他们都会极度失望。

司机是个平时不太锻炼的中年胖子。劳埃德感到自己被这个司机侮辱了,但他不想挑起争斗。“我这就走,”他说,“只是别再叫我小子。”

“你发誓!”艾瑟尔说。

法西斯可能是昙花一现的想法完全破灭了。劳埃德觉得英国和法国这样的民主国家必须做好奋起一战的准备。但今天他不准备在讲话里这么说,他妈妈和工党的大部分人反对在英国扩充军备,希望国联能够出面和独裁者进行协调。他们希望不惜一切代价防止上次世界大战那样的大屠戮再出现。劳埃德理解他们的观点,但恐怕那是不现实的。

“妈妈,我没事的,”劳埃德说,“我真的不会有事。”

让他吃惊的是,母亲竟然哭了起来。她很少哭——事实上,劳埃德已经记不得母亲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你喜欢一个男孩,可以让他和你亲吻。”琳迪·韦斯特安普敦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说。

“有一次,我差点以为我弟弟阵亡了,”艾瑟尔仍然在哭,“阵亡通知书到了威灵顿街,邮局的可怜孩子只能一家接着一家跑,电报上不是说这家的儿子死了,就是说那家的丈夫亡了。那个可怜的小孩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杰朗特,好在我们家并没有收到电报。我真是太恶毒了,我为别人家的孩子而不是我们家的比利牺牲而感谢过上帝。”

博伊假装生气了:“这是造谣。”

“没错,我妈妈是这么想的。”

“朋友给我写了封信,”罗伯特悲哀地说,“过去的常客现在都不去了。马赫兄弟拍卖了酒窖,现在那里的顾客主要是警察和公务员。”他痛苦地补充道,“现在他们连桌布都不用了。”他突然改变了话题,“你想参加三一学院的舞会吗?”

劳埃德忍着气说:“阿伯罗温的莱尼·格里菲斯想去西班牙抗击法西斯,我告诉妈妈,我考虑跟他一起去。”

艾瑟尔的语气轻松下来。“你要是被人打掉了门牙,那个美国富家千金就不会喜欢你了。”

“我们可以在离开前换装。”莉齐说。

艾瑟尔叹了口气。“莱尼,你给我好好想想,是你、劳埃德和工党,还是保守党那边的军人和警察武器多?”

“我发誓。”

“马赛一定有去巴塞罗那的船,走海路没陆路那么远。”

这还远远不够。黛西笑着问他:“真的吗?”

“伯尼,别再说这个话题了!”艾瑟尔呵斥道,“你们好像是在谈论去皮卡迪利广场最近该怎么走似的。他可是要去参战啊!我绝对不允许。”

“我知道他多大了。”

韦斯特安普敦家的晚会是剑桥郡期末狂欢周的一项盛事。客人中包括昵称为菲茨的菲茨赫伯特伯爵,还有他的妻子碧公主。尽管可以被称为菲茨赫伯特伯爵夫人,但菲茨的妻子却愿意让人称呼她婚前在俄国的名字。他们的大儿子博伊·菲茨赫伯特现在就读于三一学院。

劳埃德帮米莉转过身,她的大衣被撕成碎片,背上全都是血。劳埃德感觉一阵晕眩,用手臂护住米莉。“街角正好有一辆救护车,”他对米莉说,“你还能走路吗?”

“你要去哪儿?”劳埃德问她。

米莉大惊小怪地看了他一眼。“谁十六岁啦?至少不是我。再者说了,戴夫也进去了,他只有十五岁。”她说的是他们的表弟,比利舅舅和米尔德里德舅妈的儿子大卫·威廉姆斯。

她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傻瓜,如果去西班牙千万要机灵一点,别白白送死。”她双臂搂住他,使劲地抱了他一下,没说什么话就出去了。

劳埃德把母亲的话在党小组会上说了说。组员们进行了激烈的争论,露比带头反对艾瑟尔的方案,但最终,让全国最著名的女权主义者发表演讲的提案,还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首肯。

“完全不能接受,”菲茨忧心地说,“国王是英格兰教会的领导人,他不可能娶个离婚的女人。”

“莱尼,你有什么主意?”比利问。

博伊说:“依我看,这顶礼帽真的很适合你。”

在伦敦的贫民窟里,这些犹太人找到了能让他们享有和普通公民同等权益的地方。如果他们望出窗外,看到一伙穿着制服的流氓在犹太人住的街道上发誓要扫除犹太人,又会怎么想呢?劳埃德觉得真的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劳埃德看见身前站着几个举着红旗吵吵嚷嚷的年轻姑娘。他认出了住在努特利街上的奥利芙·毕晓普。有个警察用警棍狂击着她的头,嘴里狂喊:“你这个犹太妓女!”奥利芙不是犹太人,更不是什么妓女,事实上她是骷髅地福音堂里的琴师。此时,她把耶稣“别人打你左脸,还要让他打你右脸”的训诫放在一边,狠狠地抓着警察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两条红印。另外两个警察上前来,一人抓住她的一条胳膊,被抓伤的警察腾出手来,对着她的头就是一阵猛打。

“谢谢你。”劳埃德挂上了电话。

“民主政治不是任何时候在任何国家都适用的政治体制。”劳埃德觉得黛西是在引用莫斯利的某句宣传口号。

罗伯特严肃地点了点头:“法西斯主义是一个谎言,但具有极强的迷惑性。”

劳埃德欣喜地发现警方的策略并没有奏效。尽管残暴异常,但他们没能让人群后退半步。又是一阵棍棒飞舞,但愤怒的人群反而迎了上去,准备用拳头和肉体相抗衡。

“太好了,”艾瑟尔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在威尔士当女仆。”

游行开始了——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行进。他们没去重重防守的伦敦东区,而是折向了金融区,星期天下午那里没什么人。

“是的,我确定。别把自己也给弄进医院就行了。”

博伊不耐烦地说:“讲英语!”听上去他有点醉了。博伊像个乖戾的少年人,或是一只养刁的纯种狗,尽管外形英俊,却沉溺于酒色。不过一旦认真起来,他待人接物可以非常优雅,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那我该怎么做呢?”

劳埃德毫不费力就记起了黛西的号码,他仿佛看见黛西在离开时回过头,戴着草帽对他微笑着说“梅菲尔区2434”的样子。

“那里的情况也一样糟。”比利说。

她全都准备好了。

穿着军装的高个子小伙说:“别斯科夫夫人,我是军人,我们会严守时间的。”

“你什么时候走?”

“我的那一半还没有出现,仅此而已。”

劳埃德笑了。他的继父大多数时候是个和事佬,但绝不是什么软蛋。

黛西接连和博伊、吉米·穆雷、本跳了舞。本把她搂在怀里,右手沿着她的背摸到了她的翘屁股。她决定不做反抗。乐队模仿着演奏了一首美国的爵士乐,但曲调太高太快,他们会弹所有最新的流行曲。

所有人都成双成对:安迪和梅尔是一对,让人气恼的是,博伊和黛西也是一对。劳埃德是唯一落单的。劳埃德不想看到别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只好研究起车上锃亮的红木窗框来。

最后,他终于说出了黛西期待已久的那句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相信你,但我不打算和一个一无所有的社会党人结婚。”

伯尼走进厨房,他身材壮实,有着中年人常见的秃顶。“发生什么事了?”他似乎也吓了一跳。

华彩歌舞厅的座席已经坐满了,但能站的地方还有很多,观众们呼朋唤友,进出酒吧,四处走动。歌舞厅里的男男女女穿着最好的衣服,女士的衣着五颜六色,男士都穿上了最好的西服。歌舞厅里又闷又热,还有一股刺鼻的啤酒味。劳埃德在后面找了个可以站七个人的地方,从衣着可以分辨出他们从西区来,但来自西区的不只是他们——华彩歌舞厅受到各阶层人士的欢迎。

舞台上,一个穿红裙子、戴金色假发的中年女子正在表演脱口秀。“我对他说:‘我不会让你进来的。’”观众们听了哄堂大笑,“他说:‘亲爱的,我在这里就看到了。’我告诉他:‘把你的管子弄走。’”女子假装生气的样子,“他说:‘我觉得我的管子该好好洗洗了。’嘿,我说吧。”

劳埃德发现黛西笑得很开心。他凑到黛西身旁,轻声对她说:“你知道这是个男人吗?”

“谢谢你,那我就去了。”

听到这句话,博伊的父亲跟黛西提起了这件事。“告诉你朋友伊娃,犹太人的事能不提就尽量不要提,”他以朋友关怀的口吻告诫说,“娶一个有一半犹太血统的女人做妻子,对吉米的军旅生涯可不是什么好事。”黛西没有传达这条令人不愉快的劝告。

1936年5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劳埃德·威廉姆斯在剑桥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已经快结束了,法西斯主义却在这个点缀着白色回廊的古老校园露出了獠牙。

“八九十英里吧,但穿越比利牛斯山的时候可冷了。”

“别这么确定,”伯尼说。“你再去看看加德纳角周边的情况。”

劳埃德觉得博伊不能再喝酒了,但他还是回答:“男人喝苦一点的烈酒,女人喝波特柠檬酒。”

伯尼把艾瑟尔扶到桌边坐下,劳埃德给她倒了杯茶。

“你只是在需要犹太人身份的时候才是犹太人,你从来没在街上被人当众侮辱过。”

“一点也不会。”

劳埃德说:“我的亲生父亲在上次大战中阵亡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三四岁时我母亲就再嫁了。”

加德纳角这个五条街的会合处到处都是人,但这只是冰山的一角。放眼望去,人群沿着白教堂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东南面的商业街上挤满了人。警察局所在的莱曼街上更是水泄不通。

泰晤士河畔的伦敦塔记录了伦敦八百年来的繁荣和衰败。塔旁围绕着一道漆色仿佛被伦敦的经年风雨侵蚀的白墙。墙外背河的一侧是个以伦敦塔命名的公园,法西斯分子正是在这里集结的。从伦敦塔公园向西到金融区,劳埃德目测已经有几千个法西斯分子集合在了一起。人群中不时爆出有节奏的歌声:

劳埃德直视着她:“我们不常爱上般配的人,你说是吗?”

劳埃德对这个邀请感到很不自在,犹豫间看到了迎面走过来的母亲:艾瑟尔穿着红色的薄上装,戴着顶调皮的小帽,还是像以前那般美丽。她走上前拥抱亲吻着儿子。“亲爱的,你看上去非常棒,”她说,“不过下学期我还是想给你买件新西装。”

“是的,”她的双胞胎妹妹莉齐说,“可以在他们喝茶点时去拿。”

他又观察了十五分钟,确信警察不会再有动作以后才离开路障,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给伯尼。

“过一段再看。”艾瑟尔说。她转过身,热情洋溢地对露比微笑,然后伸出了手。“我是艾瑟尔·莱克维兹。”她像来访的伯爵夫人一样尊贵可人。

“我住在这儿,”劳埃德说,“我就生在东区。”

劳埃德略微点了点头,如果道谢,就会暴露他的身份。

“我也在替她高兴。”

话题开始变得令人尴尬。“没有,现在没有。”他做出看表等火车的姿态。

“我是认真的,”他不顾一切地说,“我一直在想你,尽管你是世界上我最不该娶的人。”

她的嘴唇和博伊分开,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可以为丈夫做任何事情。”

“你俩都冷静一下,让我们好好谈一谈这件事。”伯尼说。他是个理智的男人,穿着得体的黑西装和后跟修过多次的黑皮鞋。这正是人们把票投给他的原因: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政治家,在伦敦市议会代表阿尔德盖特。劳埃德从来没见过亲生父亲,但他知道,即使能见到亲生父亲,他对那个父亲的爱也不会超过伯尼。伯尼是个优雅的父亲,不轻易下决定,但很会安慰人。他对劳埃德和自己的亲生女儿米莉完全一样。

劳埃德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起先觉得她只是理论上说说而已,但没有哪个女孩会从理论上谈这种事。这是黛西的邀请。劳埃德差点因为愚蠢而错失了这个机会。

“我们的政府让他别这么做。布鲁姆到伦敦来访,我们的外交部长安东尼·艾登告诉他英国绝不会支持他。”

“当然不用。”她转身对博伊露出微笑。

“我不想骂人,但这里的大多数男生都是同性恋。”

黛西很惊讶:“这里的大学生会和女仆交朋友吗?”

车开到伦敦西区以后,安迪·菲茨赫伯特让司机先到特拉法尔加广场,拐进旁边一条整洁的小街,就到了穆雷家。和梅尔一起下车后,安迪说:“你们走吧,我送梅尔到家门口,再步行回自己家。”劳埃德心想,安迪可能计划好要跟梅尔在家门口来个浪漫的道别了。

集会是艾瑟尔的主意。露比·卡特尔和其他积极分子原本想搞个贯穿全镇的示威游行。劳埃德起先同意示威游行的计划。“必须在所有可能的场合反对法西斯主义。”他曾经在伙伴中这样说过。

黛西看着舞台。演出快结束了,全体演员合唱起一曲熟悉的歌谣。观众们随着他们高声歌唱。后排站着的观众牵起手随着乐声挥动。和博伊一起来的人也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

走到队伍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在一名手下的陪同下走进一条小巷。

韦斯特安普敦双胞胎姐妹和梅尔·穆雷是她的伴娘,伊娃是她的主伴娘。博伊对伊娃的一半犹太血统非常介意——他根本没想请伊娃出席他们的婚礼——不过黛西在这点上坚持没松口。

她打开衣橱的门,看着里面的衣物:普通的礼服,呢子西服,骑马服,有毛领的飞行员皮外套,还有两件晚礼服。

他已经做好了投入战斗的准备。中学时他就加入了预备役,在剑桥大学又加入了军官训练营——工人阶级的子弟中只有他加入了这个训练营,他也是营中唯一的工党党员。

他喘着粗气问:“我越界了吗?”

“法西斯主义的噩梦正迎面袭来,”劳埃德道出了开场白,“而且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它给失业者带来了虚幻的希望。和法西斯分子穿的伪造军装一样,法西斯主义披着爱国的虚假外衣。”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碧,说:“在我看来,这才是所谓的粗野。”

黛西说:“劳埃德,你好,我们要去贫民窟了。”

“遵命。”劳埃德挂上电话。

他笑了。“这种恭维可不算高明。”

“对方竟然同意了。”艾瑟尔说,“他们最喜欢游行了。”

后门有人敲门,穿着星期天礼拜西装的邻居西恩·多兰走了进来。“礼拜结束后我过来,”他对伯尼说,“我们在哪里集合?”

劳埃德声音沙哑:“何止是愉快。”

伊娃穿了件黑色的无袖丝绸外套。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减轻了体重,改变了发型,在黛西的教导下学会了怎样合适地装扮自己。伊娃渐渐成了这个家的一员,奥尔加也乐于给她买衣服,黛西把她看作亲妹妹。

“我才不信呢,哪个女孩能抵挡得住你的魅力?”

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怎么去西班牙?去哪个城市?费用从哪里来?这些事都可以解决。只有一件事让他辗转难耐。

伯尼看了看表。“我们要去开会了。你是会议的主讲人。劳埃德又不会晚上就走。”

劳埃德转过身。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不禁为此感到羞愧。“该死!”他大喝一声。

劳埃德警告说:“你最好把手放开,不然我走之前会把你打趴下。”他直视着司机的眼睛。

琳迪说:“别犯傻,谁会在乎这个啊?”

黛西感觉自己脸红了。她最恨人势利,经常批评势利的女孩,尤其在布法罗。她觉得自己和势利这个词不沾边。“我们刚认识就不怎么合拍,对吧?”一曲将尽时,她问劳埃德。

“我们不能轻易相信对方会遵守诺言。”

博伊的卧室能看见雾蒙蒙的山顶。从布置来看,他应该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房间里有几只宽大的皮椅,墙上挂着飞机和赛马的照片,杉木做的雪茄盒里放着有香气的烟,茶几上摆着几瓶威士忌、白兰地,以及一个托盘,里面搁着几个水晶玻璃杯。

黛西提醒自己,千万别沉浸在欢愉中,忘了原本的目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但博伊如果不求婚一切都没意义了。他难道只满足于简单的一个吻吗?她希望博伊要得更多。以前,时间充裕的时候,他还会把玩她的胸部。

他走到门口,张望着教堂正殿里的情形。和大多数非新教教堂一样,这里的正殿呈长方形,墙上都涂了白灰。天很热,正殿的窗户都开着,几排长凳上坐满了人,大家期待着会议的开始。

劳埃德抽开一条手臂,把放着弹珠的纸包扔到人群前方马匹们的行进路线前。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些人也带来了弹珠,他们纷纷照做。马匹踩在弹珠上,发出爆竹炸响的声音。有匹马被弹珠滑倒了,重重地倒在地上。其他的马匹停下步子,开始纷纷朝后退,骑警队伍陷入了混乱之中。内奥米·埃弗里被推到人群前方,劳埃德看见她把一包辣椒粉放在马鼻子下,马匹不断摇着头往后退。

黛西的父亲列夫·别斯科夫越洋参加女儿的婚礼。奥尔加为体面起见勉强同意在教堂里和列夫坐在一起,假装出幸福亲家的样子。黛西生怕婚礼中玛伽和她与列夫的私生子格雷格会手牵手出现,好在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感谢上帝,黛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与会者发出一阵惊呼,一些听众报以了掌声。劳埃德知道,罗伯特的发言已经把他们吸引住了。

艾瑟尔在厨房里。她戴着帽子,准备去工党集会上发言——这类集会现在是她的生活重心——但看到儿子回来,她还是先烧了壶茶,给他做好了茶点。“阿伯罗温的大伙都怎么样?”她问劳埃德。

他们折进通往镇中心的主通道山脉路。有了铁路以后,镇的范围向南扩展到了火车站,山脉路的两边新建了呼应城区扩展的教堂。开会的地点是山脉路上的浸信会教堂,那里的左翼牧师答应免费让他们用教堂开会。

他说:“他们折磨甚至屠杀所有和自己政见不同的人!”他想到了容格,“我在柏林亲眼见证过他们的暴行。顺便提一句,当时我也被抓进了集中营。我亲眼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被几条饥饿的恶狗摧残致死。你的法西斯朋友们做的就是这种事。”

黛西激动万分。

这个想法让黛西吓了一大跳。她决意要嫁给博伊。她想先成为子爵夫人,将来有一天再成为伯爵夫人。她不缺钱,她想要的是与崇高社会地位相应的顺从和尊重。她想被人称为“某某贵夫人。”她垂涎碧公主的钻石三重冕。她想在朋友间显示自己的尊贵地位。

莫斯利回到伦敦塔公园,和几个干将开了一个小会。劳埃德在这群人中看见了和莫斯利穿着同样制服的博伊·菲茨赫伯特。博伊看上去不怎么精神——他软绵绵的身体和慵懒的站姿完全不适合穿这身笔挺的军服。

劳埃德脸红了。“外祖母,我学习很忙。”但他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黛西的样子,以及梅菲尔区2434的电话号码。

她打开另一个衣橱,在最高的那层架子上发现了一排帽盒。她从帽盒里找到一顶灰色的礼帽,戴在后脑勺上。

“什么是波特柠檬酒?”

随着教堂外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艾瑟尔提高了宣讲声。她说,各界工人应该团结在工会和工党周围,踏着民主的步伐为创建一个更和谐的社会而努力。像社会主义苏联和纳粹德国那样靠恐怖和暴力治国是没有出路的。

黛西的妈妈说:“哦,不!”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可以让他摸你的胸。”她的双胞胎妹妹莉齐说。

她可以选几件需要的衣服,把它们带到栀子花套间换上,然后赶紧溜回来,希望一路上不会有人看见她……

劳埃德听见几声口哨声。他朝哨声响起的地方看去,发现骑警们已经组成了一条恐怖的阵线,警方的马匹兴奋地踏着蹄,跃跃欲试准备冲锋,马上的警察手持着剑一样的长棍。

接着,艾瑟尔又开始讲述对付法西斯的方法:发表驳斥法西斯的观点,进行类似今天这样的反法西斯集会,给报纸杂志写信,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陈述法西斯的危害。但就连艾瑟尔本人都无法勇敢地向法西斯宣战。

“别再家长里短了,”威廉姆斯老爹说,“比利,把西班牙的事情跟大家说一说。”

“我发誓。”博伊喘着粗气说。

碧公主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她对黛西的母亲非常友好,语气里也许有一丝傲慢,但至少奥尔加没听出来,因此她们的关系还比较和谐。可碧不喜欢列夫。

“在你九岁那年。我当选以后,带你去了威斯敏斯特王宫。我们在楼梯上碰见了他们父子俩。”

黛西再一次抽开身体。

劳埃德觉得外祖母和黛西一样势利。“露比·卡特尔挺好的,”他说,“但我真的没有在和她谈恋爱。”

“那就剩伊娃了,”奥尔加说,“好在她已经走了。”

两个女孩握了手。黛西说:“很高兴能认识劳埃德的妹妹。”

正当他这么想时,情况突然出现了逆转。

“妈妈,别哭了,”他抱住母亲颤抖的双肩,“我还没去呢!”

“天哪,这是个男人吗?”她惊呼道。

“她又没喜欢过我。”

“你是工党的一员,”艾瑟尔带着谴责的口吻说,“工党的政策是不和法西斯在公众场合硬碰硬。你为何要去团结犹太人会众和法西斯斗呢?”

劳埃德看到吉米·穆雷毫不避嫌地搂住了伊娃的腰。伊娃从容地靠向吉米——显然两个人正在谈恋爱。劳埃德为伊娃感到高兴。她不算是漂亮女孩,但聪明有魅力。劳埃德喜欢她,很高兴看到她找了个高个士兵当男友。但劳埃德很想知道,如果吉米宣布自己要娶个有一半犹太血统的德国女孩,这里的上层人士会怎么说。

“还有女孩子。”露比插话说。

可可·香奈儿为她制作了婚纱。萧条期的时尚婚纱线条简单,没有过多的珠宝装饰。黛西的婚纱简单地装饰着蝴蝶边袖口和能被一个花童托起的裙裾。

劳埃德向准备会后茶点的剑桥工党组织的女党员们介绍了艾瑟尔。他曾多次听母亲抱怨,许多政治集会的组织者都没有考虑到议员需要上厕所的问题,于是对露比说:“露比,在集会开始以前,你能带我妈妈去一次厕所吗?”露比依言带着艾瑟尔了。

“没问题,”他说,“我至少一个月不会离开。”

“不能因为失败一次就怀疑民主。”艾瑟尔干脆地说。

“没错,真他妈的是好酒。”

厨房里所有人都会意地笑了。

“托利党人大多数都在西班牙有投资——葡萄酒、纺织品、煤、铁——他们怕西班牙的左翼政府会没收这些资产。”

更多的警察集结过来。他们挥舞着警棍,见人就打。四个警察抓起奥利芙,每人抓着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奥利芙尖叫着竭力摆脱,但就是无法从警察手里脱身。

“不是,”劳埃德说,“你觉得法西斯主义的话题无聊,但你把德国的犹太难民带进家门,还和她一起来到了英国。你说女仆和大学生不适合当朋友,却付了露比看牙医的费用。另外,今晚没有比你更耀眼的女孩了,你是这里最出彩的一个。”

她决定穿一件普通的礼服。礼服的条纹长裤没有背带,不过她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些。她设法把背带扣在裤子上,然后拉上裤子。博伊的腰足有她两个大。

“露比,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我们被迫旁观了父亲被吊死的全过程,”说到这里,他转身看着碧。“这里有一点很奇怪,地主的妹妹竟然也在那里。”他把烟叼在嘴里,口水沾湿了烟的过滤嘴,但他马上又把烟从嘴边拿开。

劳埃德先下车,然后搀着黛西的手下了车。当黛西抓住他的手时,劳埃德突然有股触电的感觉。他挽住黛西的胳膊,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在两个电线杆之间灯光最昏暗的地方,黛西停住脚步:“给他们点时间吧。”

他叫自己别荒唐了。他只见过黛西两次,黛西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这是她的聪明之处,因为他俩太不相配了。黛西是个浅薄的富家女,对政治一点都没兴趣。她还喜欢博伊·菲茨赫伯特那种人,这进一步说明他们是不般配的。但劳埃德就是无法忘记她,一想到去了西班牙就见不到黛西,他就非常悲伤。

她在结婚证书上写下“黛西·菲茨赫伯特,阿伯罗温子爵夫人”这几个字。她为此练了好几周,练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练习纸都撕成了无法阅读的碎片。现在她成为正式的子爵夫人了,“子爵夫人”这个头衔前面写的是她的名字。

劳埃德对她的出现非常吃惊。“你原本从不关心政治,”他说,“我还以为你只知道挣钱呢!”

他很想知道黛西·别斯科娃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她正坐在车里,昂贵的鞋不耐烦地跺着劳斯莱斯的地毯,等待游行的开始。想到自己的行为使黛西的目的受挫,劳埃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工人日报》号召人们在加德纳角和卡布尔街树起人墙,阻挡游行队伍。

“你们玩得开心点。”临走前,米莉附在劳埃德耳边轻声说:“现在我明白露比·卡特尔为什么没机会了。”

她回到自己的栀子花套间,刷了牙,在脖子上抹上香粉,静悄悄地穿过走廊进入博伊的房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从后门离开,劳埃德带着艾瑟尔和罗伯特走进正殿。正殿里没有舞台,最前方放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旁边有个讲台。艾瑟尔和罗伯特在桌子旁就坐以后,劳埃德走上讲台。听众间响起一阵简短而克制的掌声。

直觉告诉她这样做不会错,但理智上来讲这样做并不符合常规。不过,让他兴奋下也没什么不好。先前博伊带她上飞机就让她兴奋极了,不过他全神贯注驾驶着飞机,不可能在那些狭小的机舱里和她调情。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天上飞本身已经够让人兴奋的了,博伊想怎么样就任由他去吧。

“不需要护照就能去,”莱尼说,“去维多利亚火车站搞张周末来回的双程车票就可以了。持有双程车票的人不需要护照。”

“只是现在,”露比说,“狐狸很快会回来的。”

“我该为你没去该死的西班牙高兴,你说是吗?”

他屏住呼吸:“但我不为你和博伊·菲茨赫伯特的事情感到高兴。”

“我们在‘巴黎白站’和法国共产党的人会合,”不会法语的他把巴黎北站拼错了,“他们将把我们从那儿护送到西班牙边境。”

伯尼仍然很小心。“我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尽管四处都平静下来了,但我们还需要知道法西斯主义者接下来的动向。你能回伦敦塔去看看吗?”

“没错,他的确不是那种人。这意味着你要给他从别人身上得不到的东西,给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的东西。”

法西斯分子越来越近了,他们大声喧哗,显得非常无礼。劳埃德估计游行队伍大约有五六十人。他很想走出教堂直面他们。后排的几个年轻人起身到窗前看个究竟。艾瑟尔喝止了他们。“别用流氓的态度去对待流氓,不然你们也自降身价了,”她说,“那只会给报纸理由说我们和他们一样无可救药。”

露比再一次离开了教堂。劳埃德又一次产生了无助的感觉。尽管采取了不同的形式,但法西斯分子还是破坏了协议。他们穿着制服出现在了街道上——没有人同他们分庭抗礼。呼吁民主的人士却在这个教堂里,没被路人知晓。街上只看得到教堂外一面写着“揭穿法西斯主义真面目”红色大字的旗帜。

“但他们能打赢吗?”老爹问,“战争的输赢取决于武器,难道不是吗?”

“欧文·贝文,他开小差了不是吗?”

让劳埃德想起了法国革命。但这不是场革命。东区人不想推翻英国政府。相反,他们与选举以及选举产生的区议会和下议院的联系非常紧密。他们信赖英国的政府体系,哪怕政府甘愿随波逐流,他们也决意为这样的政府奋起抗争。

如果劳埃德穿着那件抽丝的呢子西装,门童理都不会理他。但这时他穿的是件显示上层社会身份的晚礼服,门童不敢轻易造次。门童毕恭毕敬地对他说:“先生,还有五分钟结束。”

劳埃德气极了,他真想找个人,好好地打上一架。

“天杀的!”莱尼愤愤地骂了一句。他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黛西问:“等等,你真的有自己的飞机吗?”

黛西说:“我可以去吻社会党人,不过仅仅是想尝一下滋味。”

“看来我们的保守党政府又对法西斯主义服软了。”

“谢谢你,但我不是什么同性恋。”

米莉问:“法西斯分子恨的又不是你们,你们出什么头啊?”

劳埃德心头一热。东区有几千名码头工人:如果把这些人发动起来,阻挡住法西斯分子就不是问题了。

“你可真势利,我妈妈在成为议员前也当过女仆。”

博伊的父亲说:“他成天开着飞机到处跑,哪里顾得上读书啊!”措辞是在批评,语调却是像在为大儿子感到自豪。

他猜到母亲会反对,但她的激烈反应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你反了是吧!”她粗野地说。艾瑟尔不像她母亲那样反感粗话。“这种事想都别想!”她把茶壶往厨房桌子一摔,“我忍痛生下你,辛苦把你养大,送你上学,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去狗屁战场上送死的。”

劳埃德犹豫片刻,马上做出了决定。为了能和黛西在一起,他愿意容忍博伊吗?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我是知道一些这样的地方,”他说,“希望我带路吗?”

“关上门。”黛西说。

不过劳埃德不怎么想用玻璃弹珠。他和马匹接触不多,不过它们看上去像是那种隐忍无害的动物,他不喜欢让马匹摔倒在大街上的点子。

劳埃德很快就知道了她为什么上这儿来。黛西穿着精心裁制的女兵军装,一条灰色长裙代替了男人们穿的马裤,几缕刘海从头顶上的黑色帽子里溜了出来。劳埃德虽然恨透了这身装束,但还是被黛西不可抗拒的魅力震慑了。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劳埃德,”伯尼说,“对你妈妈发誓至少一个月内你不会走。不管怎么说,这主意都不赖——你需要在出发前好好观察一下那里的局势。至少在这段时间让你妈妈安下心。过后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她看上去很欣喜,却笑话他。“你疯了吧,”她说,“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样的。”

“天啊,太刺激了。”他走过去反锁上门,然后回来和她抱在一起,博伊重复起刚才未完成的动作来。黛西碰触着博伊的裤子前襟,用力握住他坚硬的下体。博伊快乐地呻吟起来。

旁观者们却不再无动于衷了。他们拳打抱住奥利芙的警察,把他们从奥利芙身旁拉开。警察们转而进攻袭击他们的人。他们高喊:“你们这群犹太王八蛋!”然而袭击他们的人里既没有一位犹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是黑皮肤的索马里水手。

什么都不要做。

他们打着英国国旗。劳埃德想不通,这些想破坏国家秩序的跳梁小丑,为什么每次活动时都要急不可耐地挥舞象征着国家尊严的国旗。

他们绑着黑皮带,穿着黑衬衫,整齐地列队站在草地上,看上去和一支军队没什么两样。支队长们穿着漂亮的制服:黑色的军队制式的短外套,灰色的马裤,大头鞋,亮顶的黑色帽子以及红白相间的臂章。几个穿着制服的摩托车手不断在方阵周围制造着噪音,传达敬法西斯礼的指令。更多的游行者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来,其中一些坐在窗户上装有铁丝网的装甲车里。

“你有女朋友吗?”

劳埃德非常失望,如果连警察都站在法西斯同盟那一边,反游行示威者又怎么制止得了游行呢?

露比眉头一皱,似乎非常痛苦。

有幸嫁给他的人将成为菲茨赫伯特伯爵夫人。

“直到他射为止。”她妹妹说。

黛西有些心烦意乱,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说:“原谅我,我已经迟到了。”

这下她危险了。在这之前,她都还可以自圆其说,她可以说自己在泰-格温错综复杂的走廊里迷了路,走进了博伊的房间。但在男人的房间里只穿着内衣就说不清楚了,那样只会让她名声扫地。

黛西下定了决心。

司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的确做到了。”劳埃德笑了。

他回房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在伦敦西区,大多数人甚至看电影都会换上晚礼服。但到那儿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呢?他没钱买剧院的门票,再说演出也快要结束了。

“你希望通过民主政治使妇女得到同工同酬的权利,”劳埃德说,“但是你失败了。”就在去年四月,工党的女性议员提交了一份要求女性劳工与男性劳工同工同酬的议案,但是在以男性为主的下议院没有得到通过。

他们排成一列站在人行道上,等在十几辆停着的公交车里,骑警们身板笔直地骑在一队排列整齐的马上。街上只有狭窄的一条缝供行人们穿行。警察的数量比法西斯分子还要多。

劳埃德应该转身就走,但他就是做不到。他挡住了在人行道上奔走的黛西:“该死的,你来这里干吗?”他莽撞地问。

“莱尼,干得很好。”劳埃德的外祖父说。马克思主义在被戏称为小莫斯科的南威尔士非常流行,但威廉姆斯老爹旗帜鲜明地反对共产主义。

八月中旬,伦敦的社交季结束了,但博伊·菲茨赫伯特还没有向黛西·别斯科娃求婚。

众人都笑了,比利舅舅说:“孩子,勇敢一点!”

劳埃德觉得,让这些人参加反法西斯游行,阵仗应该是足够大的了。

劳埃德却不这么认为。

劳埃德走进一个带有公用电话的酒吧——前一天他检查过附近区域所有可以用的公用电话——告诉伯尼附近至少有五千名警察。“我们挡不住这么多警察的。”他忧心忡忡地说。

劳埃德深吸了口气,擦掉了眼泪。他挺起肩膀,尽量轻快地朝东区走。今天的胜利打了点折扣。他知道,那个关心黛西的自己很傻——她显然没把他放在心上——但他还是为黛西投入博伊·菲茨赫伯特的怀抱而心碎。

加德纳角正中间,停着一辆被司机和乘客们遗弃的电车。

他观察了五分钟,看着法西斯同盟的队伍渐渐远离伦敦塔。确定他们不会再骚扰东区之后,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打给伯尼。“他们开始游行了!”他说。

黛西问:“谁是露比·卡特尔?”

她和伯尼在这点上背道而驰。事实上这也是使工党产生裂痕的最主要问题。劳埃德在这个问题上是伯尼的支持者。“我们必须用手上能利用的资源打败法西斯主义,”但他马上又宽慰起艾瑟尔来,“妈妈也没错,今天最好不要使用暴力。”

“我明白你为什么没找到心中的另一半了,”露比对劳埃德说,“你在找像她那样的人,但世上这样的人很少。”

“华彩歌舞厅。”

她没带眉笔。她回到博伊的卧室,趴在壁炉旁边。夏天还没过,壁炉里没有生火。她用指尖沾了点煤灰,回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在上唇处画了根胡须。

“华彩”是东区的一个音乐厅。“他们让十六岁的孩子进去吗?”

东区人会走上街道和他们对抗吗?如果他们自己不奋起抗争的话,如果今天的法西斯游行按计划进行,法西斯分子未来还会做些什么呢?

她穿上大衣,和伯尼一起离开了。

劳埃德觉得她也许说得没错,但今天的仗打得很漂亮,这已经足够了。“不和男朋友一起游行吗?”

莉齐补充道:“尤其是那种又懒又有钱的家伙。”

婚礼结束以后,菲茨赫伯特家邀请黛西和奥尔加去他们在威尔士的乡间别墅一起打猎。这让黛西重燃了希望。伊娃离开以后,博伊没理由再不向她求婚了。菲茨赫伯特伯爵和碧公主一定也觉得时机快成熟了,也许他们正计划着让博伊这周末就求婚。

“对,除非你们订了婚。”

“我借给你,我的腰肥了点,但身高和你相同。”

博伊问他:“威廉姆斯,这种地方的人一般都喝什么酒?”

劳埃德站在路障背后。他凑到路障前,观察那头的情况。

窗户被打碎了,一块石头从窗外扔了进来。有个女人尖叫一声,另几个人站起身来。“请各位坐好,”艾瑟尔说,“我想他们马上就会离开。”她用令人信服的平稳声音安慰着众人。但没有几个人听她的,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盯着教堂的门,听着教堂外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嚷声。劳埃德努力保持着平静。他像戴着面具似的,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他真想冲出教堂,和那些人好好干上一架!

看到三个大男人殴打一个女孩,劳埃德彻底发狂了。他走上前,愤怒地挥出右勾拳,狠揍用警棍袭击奥利芙的那个警察。他一拳打中警察的太阳穴。那人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倒在地。

劳埃德心里一震。组成志愿军去西班牙和法西斯作战!这是个多么棒的想法啊!

伯尼和其他几个人三个月前成立了犹太人协会,这个协会反对法西斯主义和法西斯对犹太人的迫害。它号召群众组织起来反对法西斯同盟的游行,不让法西斯分子进入犹太人的街道。犹太人协会提出了西班牙语的口号“坚决不让他们通过”,西班牙政府军在马德里反抗法西斯暴乱时提出的也是这句口号。协会尽管名称响亮,实际规模却非常小。他们在商业大街上租了两个楼上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台老式的影印机和几台旧的打字机,但协会在伦敦东区却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在短短的四十八小时内,协会就收集到了禁止法西斯同盟游行请愿书的十万个签名。但政府依然置之不理。

“不记得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站在路障上,用棍子击打警察,警察把其中一个从路障上拉下来,一顿踢打。劳埃德猛然发现,其中一个是他的表弟大卫·威廉姆斯,另一个是来自阿伯罗温且暂住在他家的莱尼·格里菲斯。他们肩并肩用铲子试图把警察赶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劳埃德发现警察渐渐占了上风。警察很有工作效率,他们把组成路障的东西拿开,放置在一边。路障这头的群众尽管在做着加固,但他们手头的东西越来越少,组织得也不尽完善,看上去警察突破只是时间问题了。清理了这条路障,法西斯同盟的游行队伍就能沿着卡布尔街,从犹太人的商铺旁鱼贯经过。

劳埃德退回去,满腔热情地投入到第二道路障的搭建中。带着铲子的码头工人把铺路石堆砌在一起,家庭妇女们从院子里拖来了垃圾箱,店主们带来了空的纸盒和纸箱。劳埃德帮人搬来了公园里的长椅,又从附近的一幢政府大楼外拿来了一块告示板。抗议者们这次的工作完成得很不错,他们合理使用了手中的材料,确保路障坚不可摧。

露比插话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就是头猪,染指过许多女仆。”

议会的主要政党中只有英国共产党支持进行反游行活动,莱尼所属的独立工党也支持这一活动,但独立工党的影响力太过微小了。其他党派对反游行都表示反对。

没走几步,警察的哨声又响了。劳埃德害怕他和米莉又被人群挤到橱窗边上,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伯尼给他的那包弹珠,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包。

此时,劳埃德正站在剑桥火车站的月台上,迎接从伦敦乘火车过来的母亲。剑桥当地的工党积极分子露比·卡特尔和他站在一起。露比帮助劳埃德组织了这场主题为“法西斯的真相”的集会,劳埃德的母亲艾瑟尔·莱克维兹将上台发言。艾瑟尔有关德国现实的书取得了巨大成功。1935年,她又一次竞选成功,作为阿尔德盖特选区的议员进入议会。

但男孩是善变的,她害怕博伊会突然动怒。发怒时博伊的漂亮脸蛋会扭曲,会用脚猛跺地板,浑身散发出一股戾气。有一次,在酒吧里,跛腿侍者把他们要的酒送错了,博伊板着脸说:“瘸回你的吧台去,把我点的威士忌拿过来——瘸腿不能成为你眼瞎的理由!”可怜的跛腿侍者被羞辱得脸红了。

罗伯特坐下来,艾瑟尔接棒演讲。没多久,露比就神情激愤地回来了。“我告诉过你这不管用!”她对着劳埃德的耳朵说,“莫斯利倒是走了,但那群家伙一直围着火车站高唱《统治吧!大不列颠尼亚!》。”

莫斯利似乎在发布命令。干将们向他行礼以后各自跑开,显然是在传达他的命令。他要他们干什么呢?对法西斯分子来说,唯一理智的方案就是放弃挣扎,各自回家。但有理智的话,他们也就不是法西斯分子了。

“太荒唐了,”伯尼在一周前法西斯同盟宣布游行时说,“伦敦警方必须强迫他们改变路线。他们当然有权游行,但在斯特普尼绝对不行。”警方却说他们对合法注册的游行无能为力。

黛西走近博伊。“戴上它是为了让你高兴。”

他靠近黛西,把手放在她的细腰上。黛西扬起脸,她的美让劳埃德忘却了呼吸。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住她的嘴,黛西没有闭上眼睛,劳埃德也没有。他一边动情地把嘴唇移向她,一边注视着她那双碧蓝色的眼眸。黛西微微张开嘴,劳埃德用舌尖轻轻地挑动着她分开的嘴唇。没过多久,劳埃德感觉黛西的嘴唇有了反应。她仍然在看着他。他飘飘欲仙,希望永远留在黛西的怀抱中。黛西的身体紧贴着他。劳埃德不自觉地勃起了,他害怕黛西会察觉到,因此稍稍后退了一点——黛西却继续往他身上靠,他明白了,他凝视着黛西的眼睛,知道她一定是想用柔软的身体感受他的坚硬。劳埃德无法自持,觉得自己似乎要达到高潮了,他知道黛西一定也很想要他。

“我会小心的。”劳埃德说。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两个女孩一本正经地道着晚安,一点都看不出顷刻之前她们还在与这两个男人激情地拥抱着。门关了,伊娃和黛西消失在他们眼前。

“打赢一场战役并不意味着赢得战争。”

劳埃德的心里升腾起希望。

她扣上衬衫纽扣,戴上一条银色的领带。领带系得很难看,但这是小事,她也不知道如何正确地系领带,干脆将错就错。

“是真的,”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你没看报纸上的结婚报道吗?”

她伸出戴着钻石订婚戒指和镀金婚戒的左手。“我们昨天结婚的。为了今天的游行,特地推迟了蜜月。明天我们将坐博伊的飞机到多维尔③去。”

“知道是谁吗?”

这肯定违反了协定,劳埃德愤怒地想。博伊·菲茨赫伯特违背了他的承诺。这对一个英国绅士来说是不可饶恕的。

该死的犹太人!该死的犹太人!

“感谢上主!”伯尼对身边的人说,“兄弟们!法西斯分子朝西面游行去了。他们失败了!”

劳埃德机警地跟在后面。

报纸经常号召人们做一些很难办到的事情,比如说罢工和革命。最近,《工人日报》甚至号召所有左翼党派组织起来形成人民阵线。人墙只不过是它们的另一个幻想而已。需要几千个人才能有效封锁东区,劳埃德不确定会不会有那么多人出现在两个集结处。

一辆公交车上的巡警看到他,对他行了个纳粹礼。

②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Sir Christopher Wren,1632-1723),英国皇家学会会长、天文学家,以及巴洛克风格建筑大师。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