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4年版前言
- 1985年版前言
-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 第十二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 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晃天王
-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 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 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 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 第二十五回 郓哥大闹授官厅 武松斗杀西门庆
- 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 第三十三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 第三十四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 第三十六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 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
- 第三十八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 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 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 第四十三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 第四十四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 第四十五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庄
- 第四十六回 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 第四十七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 第四十八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 第四十九回 吴学究双用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 第五十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 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
- 第五十二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
- 第五十三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 第五十四回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 第五十五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
- 第五十六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
- 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 第五十八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
- 第五十九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 第六十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
- 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 第六十二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
- 第六十三回 呼延灼夜月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 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 第六十五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 第六十六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
- 第六十七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 第六十八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 第六十九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 第七十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 第七十一回 及时雨论功让马 青眼虎奉命筑亭
- 第七十二回 丁九郎真诚款客 段孔目假话欺人
- 第七十三回 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进气走玄通观
- 第七十四回 九纹龙大闹黑风冈 玉麒麟亲下梁山泊
- 第七十五回 高沖汉中枪殒命 栾廷玉奉召兴兵
- 第七十六回 刘唐索超同被擒 李逵关胜双中箭
- 第七十七回 黑旋风劫寨遇张清 宋公明诡言斩孙立
- 第七十八回 布疑阵叫反出林龙 设奇谋大败栾廷玉
- 第七十九回 郓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义仆鸣冤
- 第八十回 忠义堂点将分兵 郓州府反牢劫狱
- 第八十一回 碎剐衙内李应报仇 撞破头颅韩忠殉主
- 第八十二回 林教头病卧梁山泊 花和尚误走富安庄
- 第八十三回 富太公有意擒僧 鲁智深无心遇盗
- 第八十四回 除强暴火烧截云岭 报冤仇屠洗富安庄
- 第八十五回 朱笏山英雄设计 沂州府恶少亡身
- 第八十六回 闻统制大战朱笏山 高太守生还沂州府
-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梦入东京 公孙胜神游北嶽
- 第八十八回 白虎神劫粮捉周通 黄龙道斗法败樊瑞
- 第八十九回 入云龙破阵收吴角 黑旋风避席斗阎光
- 第九十回 混江龙重临旧地 分水犀追诉前情
- 第九十一回 揭阳岭李俊祭亡灵 黄流村穆弘遘警变
- 第九十二回 癞头鼋乡里逞豪强 油签子山村传密信
- 第九十三回 没遮拦诛酆都黑煞 癞头鼋斗浪里白条
- 第九十四回 小孤山李俊报仇 定陶县刁椿遇害
- 第九十五回 无毛蟹冤陷定陶城 活阎罗独下梁山泊
- 第九十六回 七雄大破定陶城 二阮误走金乡县
- 第九十七回 飞毛腿水泊请徐宁 金枪手阵前擒吕振
- 第九十八回 说人情收降九头鸟 看榜文激恼黑旋风
- 第九十九回 黄蜂岭病关索扬威 九里墩拚命三除害
- 第一百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云庄主日中留客
- 第一百零一回 二英雄血溅云家庄 一都监败退黄蜂岭
- 第一百零二回 项充李衮双告急 宋江吴用各分兵
- 第一百零三回 闻统制威镇兖州府 小张良智败宋公明
- 第一百零四回 云峰谷三雄求药 纯阳宫一道逞强
- 第一百零五回 金眼彪火烧纯阳宫 武行者大闹曾家店
- 第一百零六回 宋公明疆场斗武 兖州府黑夜鏖兵
- 第一百零七回 徐宁怒斩九头鸟 宋江智斗小张良
- 第一百零八回 宋公明乘夜破兖州 贾居信遭擒死水泊
- 第一百零九回 朱军师计破鸡鸣山 武行者力斩赛存孝
- 第一百一十回 李逵大闹天齐庙 戴宗失陷泰安州
- 第一百一十一回 燕浪子奇谋劫牢狱 孙道人遁甲退追兵
- 第一百一十二回 宋江智败铁方梁 关胜计取泰安府
- 第一百一十三回 黑旋风偷割温太守 鲁智深大闹凤凰村
- 第一百一十四回 青草坡巧逢张老实 红花峪遁走过天星
- 第一百一十五回 众好汉火烧双龙寺 一将军大战灵鸡峰
- 第一百一十六回 林沖怒打丰田镇 宋江兵袭寇州城
- 第一百一十七回 公孙胜斗法斩邱玄 呼延灼赚城捉高让
- 第一百一十八回 宋公明智伏周谨 豹子头力诛洪彦
- 第一百一十九回 纪安邦拜将兴师 宋公明分兵破阵
- 第一百二十回 玄女宫神摄天书 梁山泊雷轰石碣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祇。
明有王法相继,暗有鬼神相随。
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气。
为不节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
劝君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头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添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做赵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献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隐藏不发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你如何说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你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了官,县里府上都有相识,明日便吃官司也不妨。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么!赵家那厮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甚么义理!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不如出官,免得受这厮腌臜气。”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勾见父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务农时,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地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又不该死,今已赦宥,必已减等。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当夜,两个都头在宋江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下处。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一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亦且阎婆惜家又没了苦主,只是相公方便他则个。”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出豁他。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上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拟定得罪犯,将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相请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与他放宽。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奈,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弟兄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的官司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不能尽人子之道,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来江州来,弃撇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拜辞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自此便从缧绁去,江州行见展云翰。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家中银两,又因他是个好汉,中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明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应付。我和称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俺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呷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定行得撞着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伙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于。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将领着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李万唬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两个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刘唐把刀递与宋江。
宋江接过,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答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道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道,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万劫沉埋。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刘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得与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小弟这话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量。”
小喽啰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啰四下里去报请众头领都来聚会。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弟兄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恩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一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诈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诗曰:
天与英雄逢水浒,劫囚行见出江州。
晁盖道:“直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都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上来。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弟兄们众位相爱之情!宋江是个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辞。”晁盖道:“仁兄直如此见怪?虽然贤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我梁山泊抢掳了去,不道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哥哥,你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长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盖、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
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吃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热,趁早凉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厮赶着,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去了便走。”
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宋江叫道:“怎地不见主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宋江看这汉子时,怎生模样?但见:
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着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着宋江三个人唱个喏道:“拜揖!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方才吃酒。”宋江道:“这个何妨,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欢喜。等我先取银子与你。”那人道:“恁地最好。”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着,见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着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便来取笑。”
两个公人道:“大哥,热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荡来。”那人荡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吃得三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厮觑,麻木了动掸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崖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来,却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解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曾遇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
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恰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个人,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里担阁了。”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那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甚么事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过去。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那人答道:“方才抱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当下四个人进山崖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着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尚有若干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礼道:“两位大哥请起。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二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庐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一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道哥哥大名,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来。李俊未得拜识尊颜,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勾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
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觑,你看我,我看你,都对宋江说道:“此间店里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醉了!记着他家,我们回来还在这里买吃。”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了酒食管待了,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下岭来,径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也挨入去看时,却原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手了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呵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重膏,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咱家,休教空过了盘子。”那教头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呵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直得几多,不须致谢。”
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教头这厮,那里学得这些枪棒,来我这里逞强!俺已都分付了众人,不许赍发他,如何敢来出尖!”搦着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处相争,有分教:
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的好汉;梁山泊中,添一伙巴山猛虎的英雄。直教杀人路口人头滚,聚义场中热血流。
毕竟来打宋江的是甚么样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