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4年版前言
- 1985年版前言
-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 第十二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 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晃天王
-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 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 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 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 第二十五回 郓哥大闹授官厅 武松斗杀西门庆
- 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 第三十三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 第三十四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 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 第三十六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
- 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跳
- 第三十八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 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 第四十一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 第四十三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 第四十四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 第四十五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拚命三火烧祝家庄
- 第四十六回 扑天雕双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 第四十七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 第四十八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 第四十九回 吴学究双用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 第五十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 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
- 第五十二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
- 第五十三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 第五十四回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 第五十五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
- 第五十六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
- 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 第五十八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
- 第五十九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 第六十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
- 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 第六十二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
- 第六十三回 呼延灼夜月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 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跳水上报冤
- 第六十五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 第六十六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
- 第六十七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 第六十八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 第六十九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 第七十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 第七十一回 及时雨论功让马 青眼虎奉命筑亭
- 第七十二回 丁九郎真诚款客 段孔目假话欺人
- 第七十三回 燕青失陷大名城 史进气走玄通观
- 第七十四回 九纹龙大闹黑风冈 玉麒麟亲下梁山泊
- 第七十五回 高沖汉中枪殒命 栾廷玉奉召兴兵
- 第七十六回 刘唐索超同被擒 李逵关胜双中箭
- 第七十七回 黑旋风劫寨遇张清 宋公明诡言斩孙立
- 第七十八回 布疑阵叫反出林龙 设奇谋大败栾廷玉
- 第七十九回 郓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义仆鸣冤
- 第八十回 忠义堂点将分兵 郓州府反牢劫狱
- 第八十一回 碎剐衙内李应报仇 撞破头颅韩忠殉主
- 第八十二回 林教头病卧梁山泊 花和尚误走富安庄
- 第八十三回 富太公有意擒僧 鲁智深无心遇盗
- 第八十四回 除强暴火烧截云岭 报冤仇屠洗富安庄
- 第八十五回 朱笏山英雄设计 沂州府恶少亡身
- 第八十六回 闻统制大战朱笏山 高太守生还沂州府
-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梦入东京 公孙胜神游北嶽
- 第八十八回 白虎神劫粮捉周通 黄龙道斗法败樊瑞
- 第八十九回 入云龙破阵收吴角 黑旋风避席斗阎光
- 第九十回 混江龙重临旧地 分水犀追诉前情
- 第九十一回 揭阳岭李俊祭亡灵 黄流村穆弘遘警变
- 第九十二回 癞头鼋乡里逞豪强 油签子山村传密信
- 第九十三回 没遮拦诛酆都黑煞 癞头鼋斗浪里白条
- 第九十四回 小孤山李俊报仇 定陶县刁椿遇害
- 第九十五回 无毛蟹冤陷定陶城 活阎罗独下梁山泊
- 第九十六回 七雄大破定陶城 二阮误走金乡县
- 第九十七回 飞毛腿水泊请徐宁 金枪手阵前擒吕振
- 第九十八回 说人情收降九头鸟 看榜文激恼黑旋风
- 第九十九回 黄蜂岭病关索扬威 九里墩拚命三除害
- 第一百回 天慧星夜半降妖 云庄主日中留客
- 第一百零一回 二英雄血溅云家庄 一都监败退黄蜂岭
- 第一百零二回 项充李衮双告急 宋江吴用各分兵
- 第一百零三回 闻统制威镇兖州府 小张良智败宋公明
- 第一百零四回 云峰谷三雄求药 纯阳宫一道逞强
- 第一百零五回 金眼彪火烧纯阳宫 武行者大闹曾家店
- 第一百零六回 宋公明疆场斗武 兖州府黑夜鏖兵
- 第一百零七回 徐宁怒斩九头鸟 宋江智斗小张良
- 第一百零八回 宋公明乘夜破兖州 贾居信遭擒死水泊
- 第一百零九回 朱军师计破鸡鸣山 武行者力斩赛存孝
- 第一百一十回 李逵大闹天齐庙 戴宗失陷泰安州
- 第一百一十一回 燕浪子奇谋劫牢狱 孙道人遁甲退追兵
- 第一百一十二回 宋江智败铁方梁 关胜计取泰安府
- 第一百一十三回 黑旋风偷割温太守 鲁智深大闹凤凰村
- 第一百一十四回 青草坡巧逢张老实 红花峪遁走过天星
- 第一百一十五回 众好汉火烧双龙寺 一将军大战灵鸡峰
- 第一百一十六回 林沖怒打丰田镇 宋江兵袭寇州城
- 第一百一十七回 公孙胜斗法斩邱玄 呼延灼赚城捉高让
- 第一百一十八回 宋公明智伏周谨 豹子头力诛洪彦
- 第一百一十九回 纪安邦拜将兴师 宋公明分兵破阵
- 第一百二十回 玄女宫神摄天书 梁山泊雷轰石碣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语生光明。
佛语戒无论,儒书贵莫争。
好条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指定面门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回乡去,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打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武松指着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打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着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尽是酒浆。这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扎挣。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浆。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叫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之士,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桌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酒保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闻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就打死,除了一害。且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则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去了,就装了行李起身。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家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正是:
从上施恩心下喜,武松终日醉颜酡。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深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店门前两三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等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帖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着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一勇之夫,终无计较,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的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见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己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内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里来。”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银、财帛、段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见得中秋好景?但见:
玉露泠泠,金风淅淅。井畔梧桐落叶,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初鸣,南楼上动人愁惨;寒蛩韵急,旅馆中孤客忧怀。舞风杨柳半摧残,带雨芙蓉逞妖艳。秋色平分催节序,月轮端正照山河。
当时,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却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碍?便一处饮酒不妨。”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着身坐了。张都监着丫嬛、养娘斟酒,相劝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银赏锺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锺。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吃的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那玉兰生得如何?但见:
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纤腰袅娜,绿罗裙掩映金莲;素体馨香,绛纱袖轻笼玉笋。凤钗斜插笼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张都监指着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着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支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万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杯,丫嬛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张都监指着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针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辰,将来与你做个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者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厅前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下巾帻,拿条梢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有三更时分。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又把花枝也似个女儿许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梢棒径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贼心贼肝的人!我倒要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着,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睁口呆,只得叫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象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着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以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这厮!”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窍取入已。”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正是:
假将歌女为婚配,却把忠良做贼拿。
且说武松下在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勾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着,又把木杻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
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径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叫他家着人去牢里说知。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弟兄,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做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有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贪爱金宝,只有他不肯要钱,以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却快央人去,只买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相别出门来,径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相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托,不肯从轻勘来。武松窍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有诗为证:
西厅孔目心如水,海内清廉播德言。
且说施恩于次日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松宽了,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甚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要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从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得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有诗为证:
今朝远戍恩州去,病草凄凄遇暖风。
且说孔目从公拟断,决配了武松。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出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臂。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寻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勾再进大牢里来看望兄长,只在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两块了去。”
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多谢施恩深馈送,棱棱义气实堪夸。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倒来扑复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采那两个公人。又行了一二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着,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尽了。
约莫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又走不过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踅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一个公人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里去。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提朴刀的汉子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扯开封皮,将来撇在水里,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便夺过朴刀来,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上。却转身回来。这个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劈头揪住,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帮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在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公人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搠了几朴刀。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不是这个武松投孟州城里来要杀张都监,有分教:
画堂深处,尸横厅事阶前;红烛光中,血满彩楼阁内。哄动乾坤,大闹寰宇。
正是:
毕竟武松再奔回孟州城里来怎地结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