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名誉主席、中国科学院院士韩启德自去年3月卸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以来,一直忙于一件事,那就是在北京大学设立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一年后,4月26日,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正式成立。

1999年,国内第一所大学科学史系——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成立。从那以后已经20年了。近年来,国内高校科学史学科的发展跌宕起伏。几所“985工程”大学因学科评估先后取消了科学史学科点。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先后于2017年6月和2019年4月成立了科学历史系。

北京大学新成立的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将采取什么新措施?这对我国科学史学的建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它将给中国的科学文化建设带来什么样的新气象?它将在当代中国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中发挥什么作用?《中国科学报》就相关问题采访了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历史系创始者韩启德。

科学技术和人文科学需要同时朝着同一个方向发展。

中国科学新闻:北京大学在4月26日公布了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在此之前,北京大学和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于2018年12月联合成立了科学文化研究所。这个系和第一研究所是什么关系?重点是什么?

韩启德:新成立的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隶属于北京大学。当然,大学最重要的目标是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除了培养科学史专业的硕士、博士和博士后学生外,还应加强科学史本科教育。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历史系应建设学术高地。

中国科学技术协会是中国科学技术工作者的群众组织。北京大学和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共同建立了科学文化研究所,为从事科学文化研究的研究人员提供了一个平台,使他们有一个研究、交流和讨论的平台,同时也是一个向社会传播的平台。

这个系有一个学院,一个是高地,一个是平台,一个侧重于研究和教育,一个侧重于结合和传播。在具体工作中,两个组织各有优势,发挥1+1>2的作用。

《中国科学新闻》:哈佛大学在近一个世纪前就确立了科学史教育作为大学通识教育的核心地位。国内大学也设立了科学历史系20年。你认为中国科学史教育的现状如何?

韩启德:国内大学的科学史教育仍然落后。在现有的科学和工程教育中,教授的知识越来越多,但很少提到这些知识的因果关系。教师没有把教学的重点从传授知识转移到知识生成的过程,这在培养学生的科学思维、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和学习能力方面是非常不足的。

然而,我们的文科教育仍处于旧模式。社会学、历史学、哲学等学科自成体系,缺乏自然科学方法的介入和运用。我们迫切需要建立一种新的文科,它有科学的翅膀。它不仅在研究方法中注入科学精神,而且关注科技发展的价值和问题。

我们的文科教育和理工科教育基本上还处于两层皮的状态。为了解决两者之间的脱节问题,我们可以从哈佛大学上个世纪的经验中得到启示。以萨顿为代表的科学史工作者倡导在高校进行科学史教育,使科学史成为人文科学与科学技术之间的桥梁。

《中国科学新闻》:那么,你认为打破艺术和科学这两张皮的关键点是什么?

韩启德:建国初期,中国最早的科学史家都是自然科学研究者,包括许多科学家,比如朱克真先生,他创建了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现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目前,在中国从事科学史研究的大多数人都是人文学者。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自然科学的教育背景,但科学技术的进步日新月异。他们脱离科学研究的时间太长,知识结构老化,这已成为科学史研究的一个缺陷。真正能做好科学史研究的人,应该是那些能掌握科学技术发展前沿的人。

因此,我认为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历史系应该做一些不同的尝试,即开放科学技术与科学史、医学与医学史的教学与研究,主要工作应该由科学技术医学的学者来做。事实上,我们在之前的研究中发现,许多资历深厚的科学家都对科学和人文研究感兴趣。他们有能力、科学鉴赏和人文情怀。

科学技术和人文科学需要同时朝着对方努力。这就是我想要推动的。

中国科学新闻:你认为中国科学史的发展前景如何?

韩启德:从趋势来看,中国的科学史学科一定会发展。目前,我国已有11所高校设立了科学史博士项目,有许多硕士项目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但实力相对分散。4月27日,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历史系将举办科技史学发展圆桌论坛,邀请国内所有拥有科学史硕士和博士学位的大学参加,并借此机会团结全国科学史力量。

除了高等院校,国内的研究机构也应该在科学史的发展上采取行动。1957年,中国科学院成立了中国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现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这是中国科学史学科的基地和桥头堡。目前,中国科学史上的许多人才都来自那里。

中国工程院也应该重视技术史的研究,不仅因为技术与人文之间有大量的交集,而且因为它不同于近代科学的起步较晚。中国的科技发展历史悠久,科技史非常值得挖掘和研究。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哲学研究所、社会学研究所和历史研究所都进行了大量的科学技术研究。现在需要科学和文化来整合这些研究。

现在,中国科学史学科发展的时机已经成熟,实力开始聚集。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科学史研究、人才培养和科学文化建设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科学和文化需要放在更重要的位置。

中国科学新闻:你如何理解科学和文化的概念?

韩启德:首先,我认为科学文化是一种文化,是人文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子集。

科学文化是以现代科学精神为核心的文化,与其他文化具有相同的基本结构。我同意李霞教授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的观点,即科学文化分为四个层次:最外层是工具和科学知识的层次,如地球是否是宇宙的中心以及钢铁应该如何冶炼。第二层是制度层,包括科技体系、评价体系、监督体系等。第三个层次是规范性层次,包括实事求是、证伪、理性质疑和批判、重复性、普遍性等。科学文化的核心是对真理的追求。

其次,科学文化是先进文化。

为什么先进?因为,首先,它在促进生产力方面有着直接而巨大的作用,并且是自人类文明发展以来促进生产力的最有效的文化。第二,它可以给公众带来直接利益和福祉。

中国科学新闻:你如何看待科学技术和人文科学的关系?

韩启德:科技就像汽车。人文是它的刹车和方向盘。将科学技术与人文学科分开是非常危险的。在这方面,我有两个想法:

一是如果刹车和方向盘根本不在车内,如何控制汽车的方向和速度。目前,在大多数情况下,人文科学研究从来没有配备科学技术,这也是我们的人文科学需要改革的地方。

第二,我国在许多科技领域仍处于落后阶段。汽车还没有启动或者速度很慢。匆忙踩刹车是不合适的。科学技术有局限性,甚至有负面影响,但我国当前的重点是倡导科学,大力弘扬科学文化。

总的来说,由于全球科技的快速发展,科技与人文之间的力量平衡严重失衡。科学和文化决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是可有可无的、脆弱的或强大的,而是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

中国科学新闻:科学和文化对当代中国有什么意义?

韩启德:第一,弘扬科学文化可以极大地促进科学技术的发展。目前,国际竞争主要是科技的竞争。然而,在我国科技发展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如急功近利、学风浮躁、评价机制不完善、缺乏原始动力和能力等。,这些都与科学文化的落后有关。加快科技发展,重要的是营造良好的科学文化氛围,为科技发展培育良好土壤。

第二,弘扬科学文化是增强社会理性、提高公民素质的重要举措。例如,在现代社会中,互联网上的舆论往往走向极端。谣言比科学真理传播得更快。原因是公民的科学素养不高。本着求真务实的精神,很容易达成共识,这也是精神文明建设的应有之义。

第三,弘扬科学文化可以促进世界文化的交流和人类文明的融合。国与国之间的人文交流固然重要,但一个不讲科学技术或科学文化的国家在当今世界没有舞台,因为它与其他国家没有共同语言。

改变现状,需要从我做起

《中国科学报》:您对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未来的研究方向、人才队伍建设、教育和社会职能有何看法?

韩启德:首先,我们要坚持四个方向:第一,学术方向。与政府部门下属的智库和研究机构不同,高校院系更注重学术和理性的基础研究;二是问题导向,为国内外科学史的研究和发展服务,迫切需要解决这一问题。第三是人才培养定位。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最根本的任务是培养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人才。第四,文理结合和跨学科整合。

我们的目标也很明确:第一,学术研究应该在5~10年内达到世界级水平。这不是一个轻率的进步,因为西方科学史的发展也并不顺利。就连为科学史的研究和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的哈佛大学,也被推到了边缘,并处于衰落之中。虽然目前我国的科学史研究相对落后,但只要我们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支持,我们就可以通过团结我国科学史的各个方面,尽最大努力来实现这一目标。

第二,教育、研究和社会责任应该结合起来。在北京大学,我们必须把教育放在基础地位,同时做一流的研究。此外,我们应该履行我们的社会责任,建立智囊团和普及科学,这不仅服务于国家战略决策的需要,而且致力于提高公众的科学素养。

第三,它将成为国际国内交流与合作的开放平台。目前,在国际上,我们已经与剑桥、牛津、哈佛、耶鲁、芝加哥和加州理工学院等著名大学的科学历史系、研究所和中心,以及美国艺术科学院建立了合作关系。在国内,我们将团结各方搭建平台,建立密切的合作关系。

中国科学新闻: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最近的重点是什么?

韩启德:我可以用六种方式来总结。

建立一支由全职、兼职、客座教授和研究生组成的强大的教学和研究团队。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将聘请北京大学科学与工程系的一流学者参与科学史研究和研究生培养。我们还将邀请国内外知名学者来我院讲学,接受或资助国内外青年学者来我院进行研究。

开展科学史研究项目——北京大学百年科学史,梳理北京大学近百年来科学、技术、农业和医学的发展历史。可以说,到项目完成时,中国现代科学发展的基本顺序已经基本(尽管不是完全)明确了。这个项目也将成为一个重要的驱动力,吸引不同学科的学者加入我们的研究团队。

我们将设立一年一度的科学文化论坛,举办学术期刊《科学文化》,建立国内外学术交流与合作网络,编写一系列科学文化建设书籍。

《中国科学报》:正如你之前提到的,中国科学史的发展一直处于边缘状态。以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的成立为契机,你认为改变现状的策略是什么?

韩启德:我认为首要的是高层决策者的关注,政策应该到位。例如,作为一流学科,教育部应尽快成立科学史教学指导委员会。提高科学史学在大学评估体系中的权重;制定具体激励措施,吸引科学和工程学者从事科学史研究等。

二是组织团队,整合力量。从整个国家的角度来看,我们在科学史上的研究团队已经很薄弱,不应该独自作战。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和医学历史系的设立任务之一是整合全国科学史的研究力量,提高该学科的整体发展水平。这是北京大学应该想到的。

此外,在全国科学史学科建设中发现典型案例,强调支持和复制。

最后一封是我写的。正如北京大学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的刘忠范院士对我们的回应,“我要在北京大学做化学史研究”,他从小单位动员到国家最高领导部门。我相信我国的科学史研究是有希望的。

医学人文学科需要有所作为

《中国科学新闻》: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这个部门显然将“医学”与“科学”和“技术”结合在一起。根据目前公众的理解,医学从属于科学技术。你如何看待科学、技术和医学之间的关系?

韩启德:科学发现世界的客观规律,技术直接促进生产力,造福人类社会。科学和技术密切相关,但它们是独立的。有时科学发展如此之快,以至于技术可能跟不上。有时候科学没有进步,技术仍然可以前进。

然而,科学和技术最终都把事物作为它们的研究对象,而医学则不同。它研究人。医学是从一开始就对疼痛做出反应的努力。它在科学技术诞生之前就存在了。现代医学只是将科学技术与对人的仁慈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现代科学技术极大地促进了医学诊断、治疗和疾病预防,所以人们经常把医学误认为是科学技术的一部分。没错,没有科学技术就没有现代医学,但是如果医学只是变成了科学技术,我们就离医学的目标还很远。

《中国科学报》:你在《什么是医学》的发言中提到医学具有科学、人文和社会属性,那么医学人文在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的交流和交流中是否发挥着特殊的作用?

韩启德:我深深理解医学在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交流中的作用。

医学人文不仅在医疗系统内,而且在社会生活中也成为一个热点。由于种种原因,目前医患关系紧张,人们对药品越来越不满意,医务人员也感到更加无助和痛苦。现代医学迫切需要反思,必须转向人文科学。

医生是科学技术和人文科学高度融合的职业。不管他们是否有意识,他们的行为必须反映他们的价值取向和人文精神。医学人文的核心是人生观。无论是科学文化还是人文文化,最终都涉及到价值问题。对人类来说,最基本的价值是人生观。人们会对生命及其存在的意义感到好奇。这是对生活的看法。医学人文学科之所以能在两种文化之间起到沟通作用,是因为它最接近生命的观点。

如果我们用医学人文学科在生命观的层面上获得更高的哲学认识,可能会对所有其他学科的价值讨论带来根本性的影响。

《中国科学报》:您对医学的起源和发展,特别是中国传统医学和西方传统医学进行了详细的梳理,以了解现代科学兴起之前的医学在建立医学史中发挥了什么作用。

韩启德:对于现代医学来说,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一个根本问题。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始阶段,医学已经出现。西方传统医学和中国传统医学完全一样,都是从整体主义出发的。从现实中总结法律,让法律指导实践,尽管这些法律有缺陷,但它们已经变得自成一体。特别是在中国,传统医学与我们的文化、社会和经济发展是一脉相承的。

工业革命后,现代医学插上了科学技术的翅膀,取得了巨大的飞跃。我们必须承认科学技术的贡献,珍惜科学技术在医学中的应用。没有人能想象没有科学技术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痛苦。然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医学的发展突飞猛进。我们甚至错误地认为现代医学科技可以解决所有的健康问题。我们经常忘记医学的起点和终点。药物一直是对疼痛的反应。这不仅仅是科学和技术的问题。医学的根本目的是保护大多数人的健康。医疗技术的发展需要考虑多种因素,如有效性、安全性、可及性、成本效益和社会公平。回顾医学的发展历程,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医学,准确把握医学技术的发展方向。

我认为目前医学的基本发展方向是错误的。我们没有把重点放在预防疾病和维护大多数人的健康上。我们只在下游打捞垂死的人,而不是集中精力防止人们掉入河中。

医学已经离不开资本。没有资本,技术就无法进步,但一旦受到资本的束缚,技术只会朝着有利于资本的方向发展,只会专注于满足少数人的利益,并将继续制造新的不平等。

医学的历史和医学的人文学科需要有所作为。一方面,他们需要促进医疗技术的发展。另一方面,他们需要及时把握趋势,将药物拉回正轨。

《中国科学新闻》:作为现代科学技术的源头,西方国家在医学上是否也存在着迷失人性和迷失方向的问题?他们是如何处理的?

韩启德: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人类文明发展所面临的阶段性问题大体上是相同的。不同的是,随着西方科学技术的发展走在前列,由此产生的问题就更加严重了。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们对科学技术的人文反思也在我们面前。

我注意到美国的许多学者和医生通过一本书又一本书尖锐地批评了医疗行业。例如,他们花大量时间研究和调查医疗行业背后的资本渗透,它有多丑陋和肮脏,它如何创造新的不平等,谁从中受益,等等。他们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医学资本主义,认为医学已经被各方利益侵蚀,已经失去了对根本问题的考虑。

这正是我们在医学人文研究中需要学习的。研究必须与具体的科学技术问题相结合。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的医学人文研究任务十分艰巨。

2018年12月18日,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北京大学科学文化研究所成立暨开幕式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