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云之凡…………恋人女

江滨柳…………恋人男

导 演…………暗恋剧组导演

副导演…………暗恋剧组副导演,女人,

江太太…………江滨柳妻子

护 士…………台北医院护士

旁白:

第一幕

过场音乐

〔旁白:四八年末上海的一个夜晚,刚刚下过雨,黄浦江畔,江滨柳轻轻地哼着歌,云之凡看着江面,她明天就要回老家昆明过年。这对恋人在依依惜别。〕

云之凡:好安静的上海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好像整个上海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刚才那场雨下得真舒服,空气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滨柳,你看,那水里的灯,好像……

江滨柳:好像梦中的景象。

云之凡: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江滨柳:一切是都停止了。这夜晚停止了,那月亮停止了,那街灯,这个秋千,你和我,一切都停止了。

云之凡:天气真的变凉了。滨柳,回昆明以后,会不会写信给我?

江滨柳:我已经写好了一叠信给你。

云之凡:真的?

江滨柳:而且,还算好了时间。我直接寄回你昆明老家,一天寄一封,明天你坐船,十天之后,你到了昆明,一进家门,刚好收到我的第一封信。接下来,你每一天都会收到我的一封信。

云之凡:我才不相信,你这人会想这么多!

江滨柳:(从云之凡身上外衣口袋里拿出信)所以,还没有寄。

云之凡:我就知道。

江滨柳:(将信交给云之凡)这样,你就确定可以收到了。

云之凡:有时候我在想,你在昆明呆了三年,又是在联大念的书,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同校三年,我怎么会没见过你呢?或许,我们曾经在路上擦肩而过,可是我们居然在昆明不认识,跑到上海才认识。这么大的上海,要碰到还真不容易呢!如果,我们在上海也不认识的话,那不晓得会怎么样,呵。

江滨柳:不会,我们在上海一定会认识!

云之凡:这么肯定?

江滨柳:当然!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们在上海不认识,那生活会变得多么空虚。好,就算我们在上海不认识,我们隔了十年,我们在……汉口也会认识;就算我们在汉口也不认识,那么我们隔了三十,甚至四十年,我们在……在海外也会认识。我们一定会认识。

云之凡:可是那样的话,我们都老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江滨柳:老了,也很美呀!

(旁白:江滨柳轻轻握住了云之凡的手,两人相视微笑,良久,又同时看了看表。)

云之凡:晚了,我要回去了。滨柳,你看,那颗星星!

(旁白:就在江滨柳抬头看星星时,云之凡从手提袋拿出围巾,将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

江滨柳:你这是……

云之凡:我今天到南京路,看到这条围巾,就想你围起来一定很好看。你别管钱嘛!你看,多好看!等我回到昆明以后,这里天就要变凉了,你要常常围哟!我还帮我妈买了两块衣料。这次,是我们家抗战以来第一次大团圆。我重庆的大哥、大嫂也要回来。滨柳,你知不知道,昆明一到过年,每一家满屋子都铺满了松针……那种味道,才真正地叫过年。

江滨柳:回家真好哇!

云之凡:你怎么了,又想家了?总有一天你会回到东北去的。东北又不是永远这个样子。

江滨柳:东北不是说你想回去就可以坐火车回得去的。

(旁白:话一至此,江滨柳便伤感起来,他向一边走去,云之凡随后安慰他)

云之凡: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到东北过年嘛!战争已经过去了,这年头,能够保得住性命已经不容易了。有些事情不能再想了。

江滨柳: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忘就忘得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记呀!你看我们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的?

江滨柳:(激动)有些画面,有些情景你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记,你一定要学着去忘记呀!

江滨柳:好,就像这段时间我们两个在一起,你说我会忘得掉吗?

云之凡:哎哟,我又不是让你忘掉我们之间。我是说那些--不愉快的事:战争,逃难,死亡。你一定要忘记才能重新开始。滨柳,这些年我们也辛苦够了,一个新的秩序,一个新的中国就要来了。(看表)我真的要回去了。房东要锁门了。

(旁白:江滨柳轻轻挽住之凡,想到与眼前这个白茶花般的人儿就要分别一段时间,心中愈发难舍起来)

江滨柳:之凡,再看一眼。

云之凡:(依偎滨柳)滨柳,我回昆明以后,你会做些什么?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还有呢?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然后呢?

〔旁白:一声停,暗恋组导演大步上台,副导演随后。导演看起来相当烦躁,在两人面前徘徊〕

导 演:不是这种感觉。(对两人说戏)我记得当时呀,不是这个样子。

江滨柳:导演,你是说我们刚才戏里什么东西不对吗?

导 演:江滨柳,你要了解江滨柳的遭遇,看时代背景之间的关系。你更要了解,这场戏,就是整个故事的关键。(拉过云之凡的手)小手这么一握,是最甜蜜,也是最心酸的一握。

江滨柳:导演,你可不可以把话说得具体一点?

导 演:(走到前台)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当时这个大时局里,从你内心深处,应该有所感觉,一个巨大的变化即将来临。

云之凡:导演,我觉得我们刚才感觉满好哇,情绪也很对呀!问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们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去过上海。我们已经尽量按照你所说的去想象了。(指点)这边是外滩公园了,那边是黄浦江,那边……

导 演:黄浦江?我看你们看的是淡水河!

副导演:老师,我觉得刚刚……

导 演:(走开)没人问你!江滨柳,我告诉你,这场戏你不好好演,到了下场戏,等你老了,躺在病床上,你就没有回忆了你懂不懂?

江滨柳:好,那现在怎么办?

导 演:重排!

云之凡:从哪儿开始?

导 演:从过年开始。

〔旁白:导演、副导演下去了,戏又重新开排。〕

云之凡:滨柳,你知不知道,昆明一到过年,每一家满屋子都铺满了松针,那种味道才叫过年。

江滨柳:回家真好。

云之凡:你怎么了,又想家了?总有一天你会回到东北去的,东北又不是永远都这个样子。

江滨柳:东北不是说你想回去就可以坐火车回得去的。

云之凡: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到东北过年嘛!战争已经过去了,这年头,能够保得住性命已经不容易了。有些事情不能再想了。

江滨柳: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忘就忘得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记呀!你看我们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的?

江滨柳:(激动)有些画面,有些情景你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记,你一定要学着去忘记呀!

江滨柳:好,就像这段时间我们两个在一起,你说我会忘得掉吗?

云之凡:哎哟,我又不是让你忘掉我们之间。我是说那些--不愉快的事……战争,逃难,死亡。

第三幕

过场音乐

〔旁白:四十多年后,台北的一间病房里,江滨柳躺在病床上,护士进来了〕

护 士:早安!睡得好不好?你有报纸了?今天天气很好,你起来坐一坐。今天天气真的好好啊!(拿报纸)江先生,这个《寻人启事》真的是你登的?真的!我第一次认识会登寻人启事的人呐!(读寻人启事)云之凡,自上海一别至今已四十余年,近来身体……你好无聊哇!你登这些干吗?(读报)今知你早已来台……她是你什么人啊?你跟我说好不好?

江滨柳:你是哪年生人?

护 士:民国六十二年。

江滨柳:(摆手)跟你讲你没法儿懂。

护 士:哎呀,你怎么这样讲话?你跟我讲我会懂的啦!说嘛!

江滨柳:民国三十七年,我和她在上海认识的。那个夏天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夏天。后来她要回昆明老家过年,我和她在上海公园分手。结果,就一辈子没碰到面了。

护 士:那,那你这四十多年,都一直在想她?

江滨柳: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忘就能忘得掉的。

护 士:谁说的!像我,我的那个男朋友小陈,你见过的嘛!

江滨柳:他怎么了?

护 士:我们两个礼拜以前分手了。这两天我都努力在想啊,他长什么样子啊。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哎!那你好奇怪哎,既然这个样子为什么现在才要找她呢?

江滨柳:我一直以为她还在大陆上,我生病之后,大陆开放了,我又回不去了,就托一个老乡,回她老家去打听一下。(有些恍惚,有些急切)原来民国三十八年他就已经出来了!我都不知道,她可能一直都在这儿!

护 士:那江太太知不知道这件事儿呀!(稍顿)那,那你在报纸上登这么大一个寻人启事,要花多少钱啊?

江滨柳:你说,他看到报纸会不会来?

护 士:都这么多年了,我觉得大概蛮……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看到报纸一定会来的,因为这样才够意思嘛,对不对?

〔旁白:二人正说着,江太太来到病房,手里捧着一束花〕

护 士:早啊,江太太!今天又有新的花!

(旁白:江太太一进来,护士乖巧地将报纸藏在身后,在打招呼的当口,悄悄将它塞进抽屉里。)

江太太:睡得好不好?我推你,多躺一会儿。

江太太:林小姐,今天江先生的血压怎么样?

护 士:还没有量。

江太太:那主治大夫什么时候来?

护 士:很快了。

江太太:今天中午吃什么?给你煮炸酱面好不好?

(旁白:江太太看到江滨柳渐渐睡着了,转过身向护士询问)

江太太:林小姐,江先生最近心里面是不是有很多心事啊?

护 士:好像是吧,可是病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江太太:林小姐,你有没有看到今天的《中国时报》?

护 士:还没有。

江太太:没有了,没什么。

(旁白:江太太有些心不在焉地弯腰去开床头柜的抽屉,护士看到,有些情急起来)

护 士:哎,江太太!(江太太停滞)其实,江先生的人真的很好。

(旁白:江太太的直起身来,斜看到桌上录音机旁有一合没有见过的录音带)

江太太:(起身)是了,是了。(看到录音带)怎么我没见过这盘带子?

护 士:那个是江先生叫我帮他买的。

(旁白:江太太在录音机里放那合带子,与护士聊了起来,在她们的谈话中,在音乐声里,半梦半醒的江滨柳微微皱眉,似乎想起了一个遥梦,在现实与梦境间,枕边的话语渐渐远去,他的灵魂终于向四十多年前那个离别的夜晚跑去,那个白茶花般的女子正轻轻走来。)

护 士:江太太,你们结婚多久了?

江太太:好久了!(去门帘处看)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刚才觉得,一个女人一晃眼就过去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

云之凡:真安静啊!我从来没用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感觉上,整个上海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护 士:那时候,江先生是长什么样子啊?

江太太: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就是有一点孤僻。

云之凡:刚才那场雨下得真舒服。空气里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江太太:有空呢就自己泡一杯茶,我泡的他还不要。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不敢上去问。到后来,连小儿子都不敢去吵他。

云之凡:滨柳,你看,那水里的灯,好像……

江太太:可能是两人背景很不一样。

江滨柳:好像梦中的景象。像刚结婚

云之凡: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江滨柳:一切是都停止了。这夜晚停止了,那月亮停止了,那街灯,这个秋千,你和我,一切都停止了。

云之凡:天气真的变凉了。你怎么了?我在跟你说话。你有心事?

江滨柳:我已经写了一叠信给你。

云之凡: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

江滨柳:我写了很多年,很多年。

云之凡:你这个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哪来这么多时间写这些东西呀?

江滨柳:可是这里面,有我们很多的理想,很多的想法。

云之凡:想法?你要有想法就拿出勇气来做,你别老是想。滨柳,你要知道,新中国就是被你这种人给拖垮的。你难道还不清楚吗?这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

(旁白:云之凡把将信散落一地,神情激动,又是一声停,导演大步走上台,后面跟着副导演。)

导 演:江滨柳,你要是这个样子,你就不是江滨柳了。

江滨柳:导演,你的意思是说,江滨柳……

副导演:导演的意思是说……

导 演:云之凡是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就是在最不留情的情况下,她也是一朵在夜空中开放,最诚恳的白色山茶花。

云之凡:导演,你老是说白色的山茶花,这很难演呐!

导 演:你们是演不出来的,你们是演不出来的!

云之凡:导演,在工作的时候,你要搞清楚,是我在演云之凡。我是我,她是她,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云之凡,真正的云之凡也不可能出现在这舞台上啊。(稍顿)你看,我们每次排到这里都卡住了。那你要我们怎么办呢?

云之凡:导演,请你喝杯咖啡,休息休息。

第五幕

〔过场音乐〕

护 士:你醒了?怎么又在听这首歌呀?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不要再听这首歌,每次听了心情就不好。关掉好了。

江滨柳:这好听啊。

护 士:这有什么好听?我听了这么多遍还不知道它唱什么。你看你,每一次听完这首歌就这样。

江滨柳:没有办法啊。

护 士:你不能老想那件事啊!你算算看,从你登报到今天,都已经(数数)五天了!你还在等他,我看不必了耶。云小姐第一天没有来,我就知道铁定她是不会来了!再说,云小姐还在不在世界上都不晓得,你干吗这样子嘛!对不起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云小姐如果真的来的话,事情可能会更麻烦。因为你可能会更难过。那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子啊,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多好!

(旁白:这时,江太太进了病房,嘴里轻轻抱怨着。)

江太太:我今天去医院交钱,小姐又跟我说什么,都下班了,明天再来交吧。我每天都在医 院里交来交去,交来交去。

江滨柳:你先回去吧。

江太太:我回去干什么呢?

江滨柳:抽屉里的信封是给你的。打这个电话给陈律师,让他赶快把咱们的房地产,转到你的名字下去。

江太太: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嘛!

江滨柳:这张你不知道。这是我的一张保险单,十五年到期,还差两年。到时候就可以凭这张单子去领钱。这是我东北老家的地址,里边还有两张飞机票。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可以和孩子把我带回去。

江太太:你现在有病,你说这些干什么嘛!你就是想太多了。我推你走一走。

江滨柳:美茹,你……你先回去把要办的事儿都办了,啊!我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不要紧。

江太太:你不要太固执了,你就是想小孩子一样。我推你走一走。

江滨柳:美茹,你先回去把要办的事儿办了。我不要人陪我,我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可不可以呀,我不要人陪我,我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可不可以呀!美茹!

〔旁白:二人正争执着,已经步入老年的云之凡来到医房,神情有些迟疑,又有些若有所思。护士为她撩开门帘〕

云之凡:请问,有没有一位江滨柳先生?

护 士:江太太,我陪你去把药钱交了好不好?

〔旁白:护士哄着江太太去交钱了,云之凡与江滨柳一时相对无话,沉吟半响,云之凡抬起头来。〕

云之凡:我是看到报纸来的。你的身体……

江滨柳: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台北……

云之凡:我也不知道。这围巾……

江滨柳:这些年,天冷了,我就一直围在身上。

云之凡:你一直住在台北?

江滨柳:民国三十八年年初就来了。我些了很多信到你昆明老家里。都没有消息。

云之凡:三十八年,我重庆的大哥大嫂就决定把我带出来。我们经泰国到河内,过了两年,到台湾。就住下了。

江滨柳:你什么时候看报纸的?

云之凡:嗯?

江滨柳:你什么时候看的报纸啊?

云之凡:今……登的那天就看到了。

江滨柳:身体还好?

云之凡:还好。

云之凡:去年动了一次手术,没什么,年纪大了。前年都做了外婆了。

江滨柳:我还记得…你留那两条长辫子。

云之凡:结婚第二年就剪了。好久了。

江滨柳:想不到,想不到啊!好大的上海,我们可以在一起。这小小的台北……

云之凡:(看表)我该回去了。儿子还在外面等我。(起身走)

江滨柳: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旁白:一直表现得很淡定的云之凡闻言,向一旁侧过脸去,江滨柳只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肩膀)

云之凡:我……我写了很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我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

(旁白:云之凡转回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云之凡: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稍顿)我真的要走了。

(旁白:江滨柳伸出手来,两人握手告别。舞台上,灯光渐次熄灭,有隐隐的音乐响起,浅得如同岁月流逝般地淡去,远远的,听到导演叫了一声:“卡!”)

〔终场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