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

六 (附)学校

此人并不认识他父亲,但却常常讲神话般地向他提起,不管怎么说,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他能取代父亲。因此,雅克从未忘记过他。正如,对他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没感到过缺乏,而他却无意识地,开始是在孩提时期,后来是整个一生,将那深思熟虑、果断利落的行为当做父亲的举止,这父亲的举止曾左右了他的童年。因为,贝尔纳先生,他高小时的老师,在那个特定时刻,以他男人的力量想要改变他班上的这个男孩的命运,而他的确也做到了。

此刻,贝尔纳先生在他的家中,就在雅克面前。这房子位于鲁维格街拐角处,差不多在长斯巴社区脚下,这个社区俯瞰着城市与大海,住着各色人种、各种宗教的小商贩,那里的房屋散发着香料的味道及贫穷的感觉。他就在那儿,年老、发稀,脸上、手上已皱化的皮肤后面显出老人斑,行动迟缓不比从前,为能坐到他的藤椅上而感到高兴,藤椅放在窗前,正对着商业街,一只金丝雀在窗边啾啾地叫着;随着年老,他更加柔情,并常常显得激动。他从前并不这样,不过腰板挺直,声音有力而果断,就像从前站在全班学生面前,说:“两人一排!两人!我没说五人一排!”于是,对贝尔纳先生既怕又爱的学生们停止了拥挤,在二楼走廊沿教室外墙排成队,直到孩子们队列整齐、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时,一声令下:“进去吧,一群小精豆!”这才解放了他们,给了他们活动的信号。队伍审慎地动起来,贝尔纳先生牢牢站定,服饰漂亮,面庞棱角分明,有点儿稀疏的头发梳得溜光,身上散发着花露水的味道,愉快而严肃地监视着队伍。

学校位于这个老区相对来说较新的地方,在1870年战争稍后建起的两层或三层小楼及一些新建的货栈中间,货栈尽头将雅克家所在区的主要街道同运煤码头所在的阿尔及尔内港连接起来。雅克每天两次步行到这个学校上学,他从四岁起就在这个学校的幼儿班,他对此已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有篷操场尽头有一长条深色石头盥洗盆。有一天,他脸朝下摔在上面,起身时满面鲜血,眉弓开裂,旁边围满吓坏了的女老师,他那时知道了什么是创口夹子。不过,这个创口刚好,又放在了另一侧眉弓上,因为他哥哥在家玩时给他戴了一顶旧瓜皮帽,遮住了他的眼睛,给他穿了一件旧大衣,妨碍了他行走,以至于他脑袋摔在地板的一块碎石上,又一次鲜血直流。那时他就同皮埃尔一起去幼儿班。皮埃尔比他大一岁左右,住在邻街,他母亲也是一个战争寡妇,后来做了邮局职工,与他们同住的还有他两个在铁路上工作的舅舅。他们的家庭是一般朋友,正如这个区的情形,也就是说,人们互相尊重,却几乎从不互访,随时准备互相帮助,却几乎从无机遇。只有孩子们成了真正的朋友。自那一天起,即雅克还穿着婴儿罩衫,被委托给已穿上裤子,并意识到哥哥责任的皮埃尔,他们便一起去幼儿班了。他们随后一起度过了各个年级直到高小毕业班,雅克进毕业班时九岁。在五年间,他们每天四次走着同样的路线,一个头发金黄,一个棕色头发,一个沉着冷静,一个热情急躁,但他们是出身相似、命运相同的兄弟,两人都是好学生,玩起来也都不知疲倦。雅克在某些学科更为优秀,但他的行为,他的冒失,他的好出风头让他做了许多蠢事,反让更加沉静、更加谨慎的皮埃尔超出。于是,他们轮番成为班里的第一名,从未想到过虚荣的快乐,与他们的家人不同,他们的乐趣也不同。清晨,雅克在楼下等皮埃尔。他们在清扫工到来之前,或更准确地说是在一个阿拉伯老人赶着一匹马拉着的大车经过之前就出发了。人行道上还留有夜晚的潮气,海风吹来咸咸的空气。皮埃尔家的街道直通市场,路边摆着垃圾桶,拂晓,饥饿的阿拉伯人或摩尔人,时而有一个西班牙老流浪汉就已用铁钩在里面翻找过一遍了,在节俭的穷人家庭认为不屑再留的废物中还能捡到点儿可用的东西。通常,垃圾桶的盖子是盖着的,此时,街区里健壮而精瘦的猫取代了衣衫褴褛的人们。两个孩子静悄悄地走到垃圾桶的后面,猛地关上桶盖,把猫关在桶里。他们并非轻易成功,因为生长在穷人区里的猫极为警觉,行动敏捷,已习惯于保护自己的生存权。不过,有时被美食所吸引,舍不得离开垃圾堆,猫便被逮个正着。桶盖砰地盖住,猫吓得惊叫起来,痉挛地用背和爪子顶开锌制的监狱顶,逃了出来,吓得猫毛倒竖,就像有一群狗在后面追逐,在并不意识自己残忍行为的刽子手们的大笑声中飞快地逃掉了。说实在的,这些刽子手们的行为也是自相矛盾,因为他们对那个被当地孩子们唤作“嘎鲁发”的套狗人满怀憎恨。这个市政职员差不多定时采取行动,不过,根据需要,有时也在下午转一圈。这是一个身着西装的阿拉伯人,通常他站在一辆套着两匹马的奇怪车子后面,赶车的是个面无表情的阿拉伯老人。车身是一个木制的立方体,顺其长度在两边装了带有厚实栅栏的双层笼子,总共有十六个笼子,每个可圈一条狗,让它挤在栏杆与笼底之间。套狗人站在马车后面的一个小踏板上,鼻子正齐笼顶,能扫视到他的狩猎地盘。马车在湿湿的街道上慢慢行驶,街上的行人开始见多。有去上学的孩子;有穿着大花绒布睡袍去买面包牛奶的家庭主妇;有去市场的阿拉伯商人,他们将小货架折叠起来挎在肩上,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装着货物的草编大筐。突然,套狗人喊了一声,阿拉伯老人勒住缰绳,马车停了下来。套狗人发现了一只可怜的猎物,它正狂热地翻找着垃圾箱,时而向身后投去发狂的目光,或者它正沿墙快跑,神色急促不安,是那种营养不良的饿狗。嘎鲁发从车顶上拿起一条牛筋鞭子,鞭头有一条铁链,通过链节沿鞭柄滑动。他以狩猎者轻软、迅速、无声的脚步走向猎物,靠近它,如果它颈上没有标记家庭豢养的项圈,便突然以惊人的敏捷跑过去,将他手中的武器,一个铁链皮条的套索套上狗的脖子。猎物一下子便被勒紧了脖子,发出呜咽哀号,拼命地挣扎。但那个男人迅速地将它拉到马车边,打开一个栅门,将狗提起,狗的颈部也勒得更紧,把它扔到笼子里,并小心地把鞭柄从栅栏门中取出。狗被逮住,他松开铁链,还狗脖子以自由。如果狗未得到孩子们的帮助,就会发生这样的一幕。所有的孩子都联合起来,共同反对嘎鲁发。他们知道,被逮住的狗要被带到市政待领场,关上三天,如果这期间无人来收养,狗就要被处死。当他们不在场时,死亡马车收获颇丰地巡视一圈后,满载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的可怜的猎物,它们在笼栅后面惊恐不安,车子所过之处留下一路垂死的呻吟号叫。这一令人同情的场面足以使他们气愤不已。因此,囚车一出现在街区,孩子们便互相发出警报。他们分布到各个街道去追狗,是为了把它们赶到城里的其他地方,远离可怕的套索。皮埃尔和雅克都遇到过几次,尽管他们采取了措施,套狗人还是在他们眼前发现了游荡的狗,这时他们总是采取同样的计策。雅克和皮埃尔在猎手快走近猎物时,突然大叫:“嘎鲁发,嘎鲁发。”声音尖利吓人,狗立即飞一般逃开,几秒钟便跑出了围捕范围。这时,两个孩子就得发挥他们的速跑水平了,因为可怜的嘎鲁发本来抓住一条狗便能得到一份奖金,他气得发疯,便挥舞着牛筋鞭子转而追赶孩子们了。大人们一般都会帮助他们逃跑,有的阻挡嘎鲁发,有的直接拦住他,请他照顾这些狗。社区的工人们全都喜欢打猎,平时很爱狗,对这一奇怪的职业毫无好感。正如埃尔斯特舅舅所说:“他,懒鬼!”赶马车的阿拉伯老人一言不发,无动于衷地置身于动乱之外,如果争吵持久,他便不慌不忙地卷一支烟抽。孩子们在抓了猫或放了狗之后,便急忙跑向学校,冬天跑得风掀斗篷,夏天跑得凉鞋咔咔响。经过市场时,瞟一眼货摊上的水果,按季节的不同,一堆堆枇杷、橙子、橘子、杏、桃、橘子、甜瓜、西瓜摆满四周,他们只少量的买点儿最便宜的尝尝;背着书包在喷泉上了釉彩的大水池上玩两三个鞍马,沿着梯也尔大街的仓库跑去,迎面扑来橙子的味道,那是工厂里在剥橙子,用橙皮制作橙剂,走过两旁是花园和别墅的上坡道,最后在拥挤的奥梅拉街碰到一群孩子,他们聊着天,等着开门。

然后,便上课了。贝尔纳先生的课总是非常有趣,理由很简单,他酷爱这一职业。室外,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浅黄褐色的墙壁,室内热浪袭人,尽管有黄白宽条遮帘遮阴避凉。瓢泼大雨也会像在阿尔及利亚其他地方一样下个不停,使街道变得像个昏暗潮湿的井,但教室里的人却专心读书。只有下暴雨时的苍蝇有时能转移孩子们的注意力。苍蝇被抓住,扔在墨水瓶里,它们在那儿面目可憎地死去,淹没在紫色的墨水中,锥形的小瓷瓶嵌在桌上的小洞里,瓶中装满了紫墨水。但贝尔纳先生的方法是毫不动摇,反而让教学更加生动有趣,这甚至战胜了苍蝇的吸引力。他总是适时地从聚宝柜中拿出收集的矿石、草木、蝴蝶和昆虫标本、卡片或……能引起学生思考兴趣的东西。他是学校中唯一有幻灯的人,他每个月放两次有关自然历史或地理的幻灯片。算术课上,他组织心算比赛,训练学生的思维敏捷。他让学生叉着手臂,他出一些乘、除法试题,有时也有较为复杂的加法题。1267+697等于多少?第一个算对的人加一分,在月评比中有效。此外,他使用教材游刃有余,极为准确……教材是市里通用的。这些只知道西罗科风、尘土、急风暴雨、海滩细沙及阳光下冒火的大海的孩子们,认真地阅读着,时而夹杂着逗号,句号,读着他们感到神秘的故事。故事中的孩子们戴着软帽和羊毛围巾,穿着靴子,在冰天雪地里拖着柴捆往家走,直到看见覆盖着白雪的屋顶,烟囱里冒着炊烟,他们知道炉上的汤罐里正煮着热汤。雅克觉得故事充满了异国情调。他幻想着,满脑子是对那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的描绘,不断地询问外婆二十年前在阿尔及尔地区下了一个时辰雪的情景。对他来说,这些故事构成了学校生活富有诗意的一部分。同时还有尺子和文具盒的清漆味儿,他经常在学习时长久地咬着书包带儿的好滋味,紫墨水苦涩粗糙的气味,而尤其是轮到他为墨水瓶倒墨水时,他拿着一个深色的大瓶子,瓶塞里插入一根弯成肘形的玻璃管,雅克此时快乐地嗅着管孔;在轻轻触摸某些书籍平滑冰冷的书页时,也能闻到油墨和胶水的好味道;还有下雨的日子,发自教室后面的厚呢上衣的羊毛的潮味儿,就好像暗示着那个伊甸园般的世界,穿靴戴帽的孩子在那里踏雪返回温暖的家中。

唯有学校能给雅克和皮埃尔带来这种欢乐。他们从此热爱学校的,正是他们在家中无法得到的东西。贫穷无知使家庭生活更加艰难,更加沉闷,好似禁锢了自我;贫穷是未设吊桥的堡垒。

但并不仅仅如此,因为雅克在假期时才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孩子。为了摆脱这个精力过剩的孩子,外婆在假期时把他送到夏令营去,和五十来个孩子一起,由几个辅导员带着到密力亚纳的扎喀尔山里去。他们住在一所寄宿学校里,吃住都挺舒适,每天嬉戏散步,由几个亲切的护士照管着;但同时,当夜幕降临时,昏暗一下子笼罩了山丘,从邻近的兵营里传来军号声,宵禁的哀伤音符飘落在这个离旅游地百来公里的山区小城那浓浓的寂静中,孩子觉得内心涌现了无尽的绝望,默默地呼唤着他童年那一无所有的、贫穷的家。

不,学校并非仅仅使他们逃离了家庭生活,至少在贝尔纳先生的课堂上,学校在他们心中滋养了孩子比成人更基本的渴求,即对探索的渴求。在其他课上,也教给他们许多东西,但总有点儿像填鸭。人们端来已做好的饭菜,请他们好好吞下去。而在热尔曼先生的课堂上,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到他们受到了尊重;人们认为他们能够揭示世界。他们的老师也不仅仅为所领取的工资而教授他们,他在个人感情上也淳朴地接受了他们,他与他们共生存,向他们讲述自己的童年及他知道的儿童故事。向他们阐述自己的观点,而不是灌输自己的思想,比如,他像许多同事一样反对教权,但在课堂上从未讲过反宗教的话,也未表示过对某种选择或某种信仰的反对意见,但他却着力谴责那些不容置疑的恶习:偷窃、告密、不诚实、不正直。

尤其是,他还向他们讲述刚过去不久的战争。他曾打了四年的仗,他讲士兵们的艰苦、他们的勇敢、他们的坚忍及停战的快乐。在每个学期末放假前,或者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时常习惯于给他们读上长长的一段多热莱斯的《木十字架》。雅克觉得这种阅读将异国风情的门敞得更大,不过,这异国风情中却笼罩着恐怖与不幸,尽管除情理上之外,他从未同他陌生的父亲亲近过。他只是全身心地倾听着他的老师全身心投入地读着的一个故事,这故事又一次向他讲述了漫天大雪及可爱的寒冬,同时也讲述了那些奇怪的男人们,他们穿着沾满泥浆硬邦邦的厚布衣服,说着奇怪的语言,生活在洞子里,头上飞着炮弹、火箭和子弹。他和皮埃尔以越来越急迫的心情等待着这种阅读。这个所有人仍在谈论的战争(雅克曾沉默不语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达尼埃尔以自己的方式叙述他亲自参战的马恩战争,他说不清他是怎么回来的。据他说,当时,他们朱阿夫兵被摆成散兵线,然后负重下到一个沟壑里,他们前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前进着,走到半山腰时,突然机枪手层层倒下,沟底流满了鲜血,到处是哭爹喊娘的叫声,可怕极了),这个活着的人无法忘却的战争,其阴影依然影响着人们的决定及作出的计划。这个故事比其他课上讲述的仙女故事更诱人,更神奇,如果贝尔纳先生想要改变计划,他们定会感到失望而厌倦。不过,他的故事还在继续讲述,有趣的场景及骇人的描述交替出现,渐渐地,非洲的孩子们认识了属于他们这个社会的X、Y、Z,他们谈起这些人时,就如同谈论着老朋友,这些人无处不在,如此的生机勃勃,至少雅克从来无法想象,他们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尽管他们都生活在战争中。年末的一天,贝尔纳先生读到了书的结尾,他以更为低沉的声音读到了D的死,他默默地合上了书,压抑着感动与回忆,他抬起眼睛望向沉浸在惊愕与沉默中的全班学生,他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雅克定睛望着他,满面泪水,无休止地抽噎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好了,小家伙,好了,小家伙。”贝尔纳先生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然后,他站起身去柜旁整理书籍,背对着全班学生。

“等等,小家伙。”贝尔纳先生说。他艰难地站起身,将食指伸进金丝雀鸟笼中,小鸟叫得更欢了:“啊,卡西米尔,饿了,向父亲要。”他〔挪〕向房间尽头壁炉旁边的小学生课桌。他在一个抽屉里乱翻一阵,关上,再打开另一个,从里面拿出点儿什么东西。“噢,”他说,“这是给你的。”雅克拿到一本以杂货店棕色包装纸作封面,没有任何题目的书。无需开卷,他便知道是《木十字架》,正是贝尔纳先生在班上读过的那本。“不,不,这是……”他说道。他想说:这太漂亮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贝尔纳先生摇了摇他那老人的头。“最后的一天你哭了,你还记得吗?打这一天起,这本书就归你了。”他转过身去掩饰突然发红的眼圈。他再次走向书桌,然后,手藏在背后,回到雅克身边,在他眼皮下挥舞着一根短粗的红尺子,笑着问他:“还记得麦芽糖吗?”“啊,贝尔纳先生,”雅克说,“你还留着它呢!您知道现在是禁止使用的。”“啐,那时也禁止。不过,你可以证明我用过它!”雅克可以作证,贝尔纳先生是赞成体罚的。的确,一般惩罚只是记分,在月底时从学生所得的分数中扣除,使你在总排名中下降名次。但情况严重时,贝尔纳先生从不像他的同事常做的那样,把违章者送到校长那儿去。按照不变的惯例,他自己采取行动。“我可怜的罗贝尔,”他镇静而心情愉快地说,“得拿麦芽糖了。”全班学生无任何反应(只除了窃笑,按照人类心态的常规,一些人的受罚总是另一些人的快乐)。那孩子站起身,面色苍白,不过,通常会尽力显得泰然自若(有些人从桌边站起时即开始吞咽泪水,一直走向黑板,贝尔纳先生站在旁边的桌子前)。还是按照惯例——这有点儿虐待的味道——,罗贝尔或约瑟夫自己到桌上拿来“麦芽糖”,把它交到祭司手中。

麦芽糖是一根短粗的红木尺子,沾着墨迹,上面布满刻痕与切口,这是很久以前贝尔纳先生从一个被遗忘的学生手中没收的;学生把它交到贝尔纳先生手里,他通常以嘲弄的神情接过,并叉开双腿。孩子得把脑袋伸进老师的膝盖之间,老师便收紧大腿,将其紧紧夹住,在撅起的屁股上,贝尔纳先生视违规的情况,数量不同地好好打上几下,板子均匀地分布在两侧屁股蛋上。学生们对这种惩罚的反应各异。有的人在挨打之前就开始呻吟,于是,无所畏惧的老师注意到了他们的提前反应。另一些人天真地用手护着屁股,贝尔纳先生不经意地一下将其分开。还有的人遭到尺罚的疼痛后,拼命地反抗。还有一些人,其中包括雅克,一声不吭地轻轻战栗着忍受挨打,回到座位时吞下大滴的泪水。不过,总体来说,这种惩罚被毫无怨言地接受了。首先因为几乎所有的孩子在家里都挨过打,他们觉得这种体罚是一种正常的教育方式,其次因为老师绝对公正,人们预先便知道哪种违规——一成不变——会招致这种赎罪方式,所有超越了扣分行为界线的人都知道他们面临的是什么,而惩罚自始至终标准一致。贝尔纳先生显然很喜欢雅克,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经历了这一关,甚至就在贝尔纳先生公开表示对他偏爱的第二天。当时雅克站在黑板前,他出色地回答了一个问题,贝尔纳先生爱抚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儿,教室里传来一个喃喃的声音:“宝贝”,贝尔纳先生认为这是冲他来的,就以严肃的口吻说:“是的,我是偏爱科尔梅利,正如偏爱你们中间所有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的人。我曾同他们的父亲共同作战,而我还活着。至少在此,我尽力想要代替我死去的战友。现在,如果有人想说,我有一些‘宝贝’,那就让他去说吧!”全班学生寂静无声地听着。出了教室门,雅克问是谁唤他为“宝贝”。的确,毫无反应地接受这样的侮辱就是丧失荣誉。“是我。”米诺兹答道。这是一个懦弱而面色苍白的大个子金发男孩,他很少出头露面,但却始终对雅克表示厌恶。“好啊,”雅克说,“你妈是个婊子。”这也是一个例行的辱骂,会立即挑起战争,因为在地中海沿岸,侮辱母亲及先人自古以来就是最大的侮辱。规矩总归是规矩,其他人开始为他说话。“噢,到绿野去。”绿野是离学校不远的一大块空地,那里长着细草,堆满了旧铁圈、罐头盒及烂木桶。“拳斗”就发生在那儿。“拳斗”是一种决斗,只是用拳头取代了剑,但遵从同样的仪式,至少是在思想上。它的目的是了结争执,因为其中一方的荣誉受到了损害,或是对他的民族或种族表示了蔑视,或是被揭露,被控告做了此类的事情,偷窃或被控偷窃,或是其他一些在孩子的世界中每天都会产生的并不明确的原因。当某个学生认为,或当其他人站在他的立场上(而他也注意到了),认为他被冒犯应洗清耻辱时,惯用语为:“四点,绿野见。”此言一出,激情骤降,争吵结束。在接下来的课堂上,此消息及决斗人的姓名从一处传到另一处,同学们用眼角瞟着他们,而他们则要装出男子汉的镇定与坚决。内心深处却不然,最勇敢者也会在课堂上走神,为必须面对暴力的时刻即将来临而感到不安。但不能让对立面的同学嘲笑他,或以他们的说法,谴责决斗者“夹着尾巴”。

雅克在以男人的名义挑战了米诺兹后,不管怎么说,还是大大地夹紧了尾巴,正如每次他要面对暴力并行使暴力时一样。但他的决心已下,在他的脑子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要退却的念头。这是事物的规则,他也知道,在决斗前他感到难受的轻微的恶心在决斗时就会消失,被他自己的暴力行为压倒,此外,这种暴力在策略上既妨碍了他又帮助了他……值得他

与米诺兹决斗的那个晚上,一切都按规矩进行。决斗者在自己的支持者——此时已成为护理者,并已开始为其提书包了——的簇拥下首先来到了绿野,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他们最终在战场上将已把斗篷及上衣脱给护理者拿着的决斗者团团围住。这一次,雅克急于求成,首先扑了上去,但并不十分自信,米诺兹向后退着,慌乱地退了几步,笨拙地躲过了对手的钩拳,照着雅克的脸就是一下。疼痛激怒了他,叫声、笑声及助手的激励声使他更加盲目。他冲向米诺兹,拳头雨点般地打过去,使他无招架之力,而碰巧一个愤怒的钩拳打在了倒霉蛋的右眼上,他失去了平衡,一屁股悲惨地坐在了地上。一只眼流着泪,另一只立即肿了起来。青肿的眼睛,漂亮而难得的一拳。在此后的好几天内,成效显著,证实了胜者的战绩。在场者发出了苏人般的狂叫。米诺兹未能马上爬起,密友皮埃尔立即庄严地宣布雅克获胜,帮他穿上衣服,披上斗篷,带他离开,身边簇拥着一群崇拜者。米诺兹一直哭着,站起身,在一小圈沮丧的人中穿上了衣服。雅克被出乎意料的速战速决冲昏了头脑,几乎听不见周围人们的祝贺及已经美化了的决斗场面叙述。他想高兴起来,这也确实在某方面满足了他的虚荣心。然而,在走出绿野,回头望向米诺兹,看到他那被自己打得变了形的脸,忧伤突然涌上了心头。由此他认识到打架并非好事,因为胜者与败者感受到的都是苦涩。

为了使教育臻于完善,人们立即让他明白了塔尔皮埃悬崖就位于朱庇特神殿旁边。第二天,在同学们的一片赞扬声中,他以为应该神气活现,充当好汉。开始上课时,米诺兹点名未到。雅克的邻座们对他的缺席报以冷嘲热讽,并向得胜者眨眼睛。雅克也忘乎所以地对他的同学们眯着双眼,鼓起双颊,做着粗鲁的怪样,却未注意到贝尔纳先生正看着他。当老师的声音突然回响在一下子静下来的教室里时,他的鬼脸瞬间消失了。“我可怜的宝贝,”这个冷面滑稽的人说道,“你也像其他人一样,有权享用麦芽糖了。”得胜者不得不站起身,找到受罚工具,在贝尔纳身上浓浓的花露水味道中摆出了受罚的屈辱性姿势。

米诺兹事件并未以这种应用哲理教训而告终。这男孩缺了两天课。第三天,一个高年级学生进了教室,通知贝尔纳先生说,校长找科尔梅利同学。雅克尽管外表挺神气,内心已隐隐地感到不安了。只有情况严重时,才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老师扬了扬他的浓眉,只说了声:“快去吧,小不点。我希望你没做蠢事。”雅克双腿发软,跟着高年级大同学沿着院子上方的走廊——院子铺了水泥,种植着淡紫花牡荆,但其微弱的阴凉不足以抵抗酷暑——,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校长办公室。他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米诺兹站在校长办公桌前,身边围着一位太太和一位先生,全都面带愠色。尽管他的同学肿胀的眼睛完全睁不开,面目有些变形,看到他还活着,雅克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时间品味这种轻松。“是你打了同学吗?”校长问道。这是一个面色红润、语气果断的秃顶小个子男人。“是的。”雅克淡淡地答道。“我对您说过了,先生,”太太说道,“安德烈不是个流氓。”“我们打架来着。”雅克说。“我不想知道这些,”校长说,“你知道我禁止一切斗殴,即使是在校外。你打伤了同学,你也许还能打得更重。作为第一次警告,一个星期内所有的课间休息,你都被罚站墙角。如果再发生此类的事,你就要被开除。我会把对你的处罚通知家长。你可以回教室了。”惊愕的雅克呆呆地一动不动。“去吧。”校长说。“怎么样,方托马斯大侠?”雅克回到教室时,贝尔纳先生问道。雅克哭了。“好吧,我听你说。”男孩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先宣布了处罚,然后说到米诺兹的父母告了状,最后讲到了打架。“你们为什么打架?”“他叫我宝贝。”“第二次?”“不,就在这儿,课堂上。”“噢,是他呀!那你认为我对你的保护不够?”雅克诚心诚意地望着贝尔纳先生:“噢,不是!噢,不是!您……”此时,他放声大哭起来。“去坐下吧。”贝尔纳先生说。“这不公正。”男孩含着泪说。“不对,”温和地对他说。

第二天课间活动时,雅克在操场尽头,在同学们愉快的叫喊声中,背对着院子,罚站墙角。他两条腿轮换地站着,自己也极其渴望跑动跳跃。时而,他向后望上一眼,看到贝尔纳先生与同事们在院子的一角散步,望也不望他。但第二天,他没注意他已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拍拍他的后颈:“别这个样子,垂头丧气的。米诺兹也站了墙角。你看,我允许你看一看。”在院子的另一头,米诺兹的确也孤独一人,闷闷不乐。

“在你罚站墙角的这一周,你的同伴们也不跟他玩儿。”贝尔纳先生笑了,“你看,你们俩都受到了惩罚。这合乎规则。”他俯向男孩对他说,慈爱的笑容在被罚者心中激起了爱潮:“嗯,小不点,看不出你的钩拳这么厉害。”

现在正与金丝雀说话的这个男人,在他四十岁时还叫他“小家伙”,而雅克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爱戴,即使时光流逝,相距遥远,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他们先是分离,随后便完全杳无音信时也一样。直到1945年,一个身着军大衣、孩子般高兴的本土保卫军战士来敲他在巴黎的家门,那正是贝尔纳先生,他又一次服了役。“不是去打仗,”他说,“而是反对希特勒,你也一样,小家伙,你也参加了斗争,我就知道你是有种的。希望你别忘了你母亲,你妈妈是世上最好的。我现在要回阿尔及尔了,来看我啊。”十五年来,雅克每年都去看他,每年都像今天一样,临行前拥抱动情的老人,老人在门口握紧了他的手,正是他将雅克推到了大千世界中,独自承担起责任,让他远离家乡去揭示更多的事物

学期临近结束,贝尔纳先生唤住雅克、皮埃尔、弗勒里——他各门功课都很好,老师说:“他是进综合工科学校的料。”——以及桑迪亚哥,一个天赋差点儿,但很努力的漂亮男孩。“是这样,”教室里的人走完后,贝尔纳先生说,“你们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决定让你们去考初中和高中的助学金名额。如果你们成功了,就能得到助学金,完成中学学业,直到取得高中会考毕业证书。小学是学校中最好的,但不能引导你们的前程。高中能向你们敞开所有的大门。我更希望像你们这样穷人家的孩子从这些大门中走进去。不过,这必须得到你们父母的同意。赶快回去吧。”

他们走了,有点儿愣神,甚至相互也没说什么就分手了。雅克看到他外婆独自在饭厅的饭桌漆布上挑滨豆。他犹豫片刻,决定等母亲回来。她回来了,显得很疲惫,戴上围裙,帮外婆挑滨豆。雅克也自愿帮忙,人们给了他一个白色的粗瓷盘,这样会比较容易把滨豆中的石块挑出来。他埋着头,宣布了这一消息。“这是怎么回事?”外婆问,“毕业会考是什么时候?”“六年以后。”雅克说。外婆把盘子一推。“你听到了吗?”她对卡特琳·科尔梅利说。她没听到。雅克又慢慢地把这一消息向她重复了一遍。“噢!”她说,“这是因为你聪明。”“不管聪明不聪明,明年得让他去学徒。你明知道咱们没有钱。他得拿回他每周的工资才行。”“是的。”卡特琳说。

外面天色渐晚,气温渐爽。此时,车间里正全速运转,社区空旷而安静。雅克望着街道。除了想服从贝尔纳先生的安排外,他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不过,他才九岁,他不能,也不会违抗外婆。不过,她显然有些犹豫。“那你以后干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当小学教师,像贝尔纳先生一样。”“是的,六年以后!”她慢慢地选着滨豆。“哎,”她说道,“不行,我们太穷了。你告诉贝尔纳先生我们不能。”

第二天,另外三人告诉雅克他们家里同意了。“你呢?”“我不知道。”他说,突然感到自己比其他朋友更加贫穷,这使他很难过。下课后,他们四人留了下来。皮埃尔、弗勒里和桑迪亚哥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你呢,小不点?”“我不知道。”贝尔纳先生望着他。“好吧,”他对其他人说,“不过,下课后晚上得同我一起学习。我来安排这些,你们可以走了。”他们出去后,贝尔纳先生坐在了扶手椅上,把雅克拉到身边。“怎么着?”“我外婆说我们太穷了,我明年得去干活。”“你母亲呢?”“是我外婆主事。”“我知道。”贝尔纳先生说。他考虑了一下,然后把雅克拥入怀中。“听着,应该理解她。生活对她来说太艰难了。她们两个人养活了你们,你哥哥和你,她们把你们教养成了好孩子。她有点儿怕,这是必然的。即便有助学金,也还得给你些钱。不管怎么说,在六年里,你不能为家里挣钱。你理解她吗?”雅克望着别处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也许可以给她解释解释。拿上你的书包,我和你一起去!”“到家里?”雅克问。“是的。我很高兴再见你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贝尔纳先生在雅克惊愕的目光中敲响了他家的大门。外婆开的门,用围裙擦着双手。围裙带儿扎得太紧,显出了老妇人圆圆的肚子。她见到老师,急忙用手拢了拢头。“噢,奶奶,”贝尔纳先生说,“像往常一样正在干活?您可是有功之臣啊。”外婆请来访者进屋,得先穿过睡房才能到达饭厅,让他坐在桌旁,拿出杯子和茴香酒。“您别忙了,我是来同您聊聊的。”开始,他问了问孩子们的情况,然后问到她在农场的生活,她的丈夫,他说起了自己的孩子。这时,卡特琳·科尔梅利进来了,慌了神,叫贝尔纳先生为“老师先生”,然后回到她的房间梳了梳头,穿了件干净外套,坐在离桌子稍远些的椅边上。“你嘛,”贝尔纳先生对雅克说,“你先给我出去。”“您知道,”他对外婆说,“我要说些他的好话,他会以为全是真的……”雅克走了出去,跑下楼梯,守在大门口。他在那儿又待了个把小时,街道上已渐渐热闹起来,透过榕树,可见天上的云彩随风飘动。这时,贝尔纳先生从楼梯上下来出现在他背后。他摸摸他的脑袋。“好啦,”他说,“已说定了。你外婆是个勇敢的女人。至于你母亲……噢,永远别忘记她。”“先生,”外婆突然出现在楼道里叫道,她一只手拿着围裙,另一只手擦着眼睛。“我忘了说……您说过要给雅克加课。”“当然,”贝尔纳先生说,“他不会闲玩的,请相信我。”“不过,我们不能付您钱。”贝尔纳先生认真地看着她。他抓住雅克的肩膀,“别担心,”他摇了摇雅克,“他已经付给我了。”他走远了,外婆抓着雅克的手上楼回家,这是她第一次握住雅克的手,握得紧紧的,带着某种绝望的温情。“我的小家伙,我的小家伙。”她说道。

在一个月里,每天下课后,贝尔纳先生留下这四个孩子,让他们再学习两个小时。雅克晚上回家后疲倦而兴奋,还继续做功课。外婆以忧伤而自豪的神情望着他。“他脑袋好。”埃尔斯特信服地用拳头敲着脑门说。“是的,”外婆说,“不过,我们会成什么样呢?”一天晚上,她惊跳起来,“那他的初领圣体仪式怎么办?”说实在的,宗教在这个家庭里毫不重要。无人去做弥撒,无人引用或教授戒律,也无人影射彼世的报应与处罚。当有人在外婆面前提到某人去世时,她会说:“好啊,他不再放屁了。”如果是某个她觉得至少还有点儿爱戴的人时,她会说:“可怜的人,他还年轻啊。”哪怕逝者很久以来就已步入垂死的年龄了。她并非无意识。因为她见到了周围太多的死亡。她的两个孩子,她丈夫,她女婿及她所有死在战争中的侄子。准确地说,她觉得死亡同劳动和贫穷一样平常,她不用去想,可以说,她就生活在其中。再有,她极为需要出现在葬礼上,这种需要比那些阿尔及利亚人更强烈,他们被忧虑及共同的命运所迫,失去了对这些盛开在文明峰顶的花朵——葬礼的虔诚。对于他们来说,死亡是必须面对的考验,就像那些先他们而去的人一样,他们从不去谈论,他们尽力表现出面对的勇气,他们把这当做男人的主要美德,但在此之前,应该尽力忘却并远离它(这便是为什么在葬礼上会显出快活的样子。莫里斯表兄?)。如果说生活中充满了斗争及日常操劳的艰难,而雅克的家庭,还得加上贫穷的可怕消耗,这便很难再有宗教的位置了。对于靠感觉来生活的埃尔斯特舅舅,宗教只是他所见,也就是说神甫和仪式。他发挥自己的滑稽天才,从不错过模仿弥撒仪式的机会。他用〔拖长音调的〕象声词表示拉丁语,最后同时扮演在钟声里低头祈祷的信徒及趁此机会偷喝圣酒的神甫。至于卡特琳·科尔梅利,她是唯一一个温柔得让人想到信仰的人,但温柔恰恰就是她的全部信仰。对她弟弟的玩笑,她既不反对,也不确认,而是一笑了之,不过,她见到神甫时,确实是称之为“神甫先生”。她从不谈论上帝,说实话,这个词雅克在童年时从未听到过,他自己也从不关心。神秘而灿烂的生活足以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与此同时,如果在家庭中谈起一个世俗的葬礼,相反的,外婆,甚至舅舅都会对没有神甫而感到遗憾:“像条狗一样。”他们说。这是因为,对于他们,正如对于大多数阿尔及利亚人,宗教已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但仅此而已。他们是天主教徒,正如他们是法国人,因此,便得有一定的礼仪,准确地说有四次:洗礼,初领圣体,结婚(如果有婚配的话)及临终圣事。在这间隔颇远的仪式间歇,人们得顾着其他的事,首先是生存。

理所当然,雅克得进行初领圣体仪式,正如亨利已做过的那样。他对此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倒并非仪式本身,而是由此带来的社会后果,主要是在随后的几天里,他被迫带着臂章去走访亲戚朋友,他们应该给他一点儿钱作礼物,孩子颇不自在地收下了,而钱随后即被外婆收回,只给了亨利一点点零钱,留下了绝大部分,因为这仪式得“花钱”。此仪式一般在小孩十二岁左右举行,而且还得上两年的教理课。因此,雅克应在中学二、三年级时再参加初领圣体仪式。但外婆此时却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她对中学的概念模模糊糊,觉得有点儿吓人,那儿似乎是一个必须比在社区小学用功十倍的地方,因为那儿的学习能带来地位的改变。而在她的脑海中,没有加倍的劳作,任何物质改善都无法得到。此外,她衷心地希望雅克成功,因为她刚刚答应要作出牺牲,她想象着上教理课会夺去上课的时间。“不行,”她说,“你不能又上中学又上教理课。”“那好吧,我不搞初领圣体。”雅克说,他想到的主要是逃脱拜访亲友的苦差及收受钱财这种他无法忍受的侮辱。外婆望着他。“为什么?这能安排好。穿上衣服,我们去见神甫。”她站起身,神色坚定地走进了她的睡房。她出来时脱掉了短上衣及干活时穿的裙子,穿上了唯一一条出门才穿的长裙〔〕,扣子一直扣到颈部,头上系着一条黑丝巾,紧贴两鬓的白发露在头巾边上,明亮的目光,紧闭的双唇,显得神情坚定。

在一座难看的现代哥特式建筑——圣查理教堂的圣器室里,外婆握住站在身边的雅克的手,坐在神甫的面前,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胖老头,圆脸,略微浮肿,大鼻子,厚唇,面带笑意,头上顶着银发,双手合掌放在由于叉开双腿而绷紧的袍子上。“我想让小家伙参加初领圣体仪式。”外婆说。“很好,太太。我们要让他成为一个好基督徒。他几岁了?”“九岁。”“您让他早点儿上教理课是对的。在三年中,他一定可以做好充分准备,迎接这个隆重的日子。”“不,”外婆生硬地说,“他要立即做。”“立即?不过,仪式要一个月以后才进行。而且,不经过至少两年的教理课教诲,他是不能走到祭坛前的。”外婆将情况向他作了解释。但神甫对无法同时上中学和宗教课程的说法毫不认同。他耐心而慈祥地援引自己的经验,列举例子……外婆站起身。“这样的话,他就不参加初领圣体仪式了。走,雅克。”于是,她领着男孩向出口走去。神甫在他们身后急忙赶上来。“等等,太太,等等。”他慢慢地将她引回原座,试图给她讲道理。但外婆摇着头,像头固执的母驴。“要不,马上进行,要不,他就不参加了。”最后,神甫让了步。他们说定,雅克去参加速成教理课程,一个月后参加仪式。神甫摇着脑袋把他们送到门口,他在那儿抚摩了男孩的脸颊。“好好听讲。”他说。然后,他有些伤感地望着他。

于是,雅克要上热尔曼先生的辅导课,同时,每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还得加上教理课。助学金考试与初领圣体仪式同时临近,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再没有玩儿的时间了。甚至星期日,而尤其是星期日,他终于做完作业后,外婆还让他干家务活或让他去购物,理由是全家已同意为他未来的教育作出牺牲,而且他在好几年中不能为家里作丝毫贡献。“不过,”雅克说,“我也许考不上,考试很难。”有时,他有点儿希望考不上,他感到人们常常提到的这种牺牲分量太重了,他那年轻好胜的心承受不起。外婆惊愕地看着他,她从未想到过这种可能。然后,她耸了耸肩膀,毫不顾忌是否矛盾,说:“我建议你这么做。你的屁股会被打成两半。”教理课由堂区第二神甫讲授。这是一个大个子,穿着黑色长袍,更显得高得不得了,干瘦、鹰钩鼻、深陷的两颊,极为严厉,与老神甫的和蔼慈祥正成反比。他的教学方法是背诵,这虽然很初级,但也许是唯一适合这些粗鲁固执的人们的方法。他的任务是对这些人进行精神教育。需要学习一些问答题,如:“上帝……什么?……”严格地说,这些词对于听教理课的年轻人来说毫无意义,雅克记忆力极佳,根本不懂,却能沉着地全部背诵出来。别的孩子背诵时,他便胡思乱想,张口呆望,或向同学做鬼脸。一天,他正做鬼脸时被大个子神甫撞见了,他以为是冲着他的,于是,认为有必要教会人们尊重他享有的神圣特权,他把雅克叫到所有的孩子面前,一言未发,用他那瘦骨嶙峋的长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雅克被打得险些跌倒。“现在回到你的位置上去。”神甫说。男孩看着他,滴泪未落(在他一生中,他只为仁与爱落泪,从不为苦与难流泪,相反的,这只会使他的心更坚,意更决),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左脸火辣辣的,口中有血的味道。他用舌尖舔舔,发现脸颊内侧被打破了,流着血。他把自己的血吞进了肚里。

在余下的教理课上,他心不在焉,神甫对他说话时,他平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既无谴责也无爱意,毫无错误地背诵有关圣人及基督祭献的问答,心却飞到离背诵地几百公里的地方,想象着这双重的考试其实最终只是一个而已。沉浸在学习中,正如沉浸在不断的幻想中,冰冷可怕的教堂中越来越多的晚间弥撒使他隐约有些感动,管风琴让他第一次听到了音乐,因为在此之前,他所听到的都是些愚蠢的老调,于是,他更多更深地幻想着这样一个梦境:幽暗中,到处金光闪闪,闪烁在物体及圣职的服饰间,终于与神秘相遇。但这神秘无名无姓,教理课上命名并严格确认的圣人们与此毫不相干,他们只是延伸了他生存的这个赤裸裸的世界;而他沉浸其中的这种热烈、内在、模糊的神秘却仅仅扩展了他母亲日常那审慎的笑容或静默所带来的神秘感。晚上,他走进饭厅,看到母亲独自在家,也不点灯,任凭夜色渐渐笼罩全屋,她自己像一个更加灰暗、更加丰满的形体,透过窗户沉思地望着街上那热闹的——但对她来说却是寂静的——来来往往。于是,男孩在门口止住脚步,内心痛苦,极爱母亲及母亲身上那种不属于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和日常平凡生活的那种东西。后来,举行了初领圣体仪式。雅克对此已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还记得前一天的忏悔,他承认了人们曾告诉他做错了的那几件事,也就是说,无关紧要的事,然后是:“你不曾有过罪恶的念头吗?”“有的,神父。”为防万一,孩子说道,尽管他不明白念头怎么会成为罪恶。直到第二天,他都惴惴不安,生怕无意中流露了罪恶的念头,或者,这一点他比较明白,怕说漏嘴他众多小学生词汇中的粗话。他好歹坚持到举行仪式的那天早上,至少是没使用这样的语句。在仪式上,他穿着海员服,戴着臂章,拿着一本小经本和小白球的念珠,这些都是由家境稍强的亲戚们提供的(玛格丽特姨妈等),在一列手持大蜡烛的孩子中间,挥动着蜡烛走在中心过道上,站在第二排的亲友着迷地望着他们。雷鸣般的音乐奏起,他不知所措,内心恐慌,满怀一种奇特的激情,这使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那要获胜、要生存的无穷的自我能量。在整个仪式期间,他始终被这种激情攫住,以至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其中包括领圣体,直到返回家中上桌吃饭。那天请了亲友吃饭,饭菜比平常〔丰盛〕一些,渐渐地,惯于吃喝节俭的客人们兴奋起来,最后全屋里快乐无比,这破坏了雅克的情绪,使他极为困惑,直至吃甜点时,在兴奋热闹的场面达到最高潮时,他放声哭了起来。“你怎么了?”外婆问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被激怒的外婆打了他一个耳光。“这样,”她说,“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哭了。”实际上,望着母亲从桌子上方向他投来的忧郁的微笑,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这一项已顺利过去,”贝尔纳先生说,“好吧,现在好好学习。”又过了几天艰苦学习的日子,最后的课程是在贝尔纳先生家里上的(描写一下房间?),而后,一天早上,在雅克家附近的有轨电车站上,四个学生手拿垫板、尺子和文具盒围在热尔曼先生周围,在他家的阳台上,雅克看到母亲和外婆俯着身子,向他们挥着手。

举行考试的中学正好在城的另一侧,位于沿海湾建造的半圆形城市的另一端,这个社区从前富裕而沉闷,现在,由于西班牙移民的加入,已成为阿尔及尔大众喜爱、生机勃勃的社区之一,中学是一座俯瞰街道的巨大方形建筑。两侧的台阶及正面宽阔壮观的楼梯直通中学,两边是种植着香蕉树和的小园子,用栅栏围起,以防学生破坏。中央楼梯通向一个走廊,走廊与两侧的台阶相连,直接通往一个漂亮的大门,它只在重要场合时才打开,旁边一个对着守门人玻璃窗的小门供平时进出。

走廊里有一群提前到达的学生,大部分都举止轻松,以掩饰内心的胆怯,有几个面色苍白,一言不发,暴露了内心的焦虑。贝尔纳先生同他的学生就在其中等待着,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清晨的气温还挺凉爽,街上还潮漉漉的,过一会儿,太阳出来后就会给街道铺上尘土了。他们提前了足有半个小时,默默无语,紧靠在老师旁边,老师也找不到话说,他突然走开去,告诉他们一会儿就回来。的确,过了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他回来了,戴着卷边帽子,这一天特意穿上了护腿套,非常优雅,每只手各拿着两个螺旋形的纸包,他走近后,他们看到纸上浸满了油。“是牛角面包,”贝尔纳先生说,“现在吃一个,另一个十点时吃。”他们说声谢谢,吃了起来,但吃在口中却难以下咽。“别害怕,”小学老师重复着,“好好看试题及作文题,多看几遍,你们有时间。”是的,他们要多看几遍,照他说的去做,他无所不知,在他身边,生活无障碍,只需听从他的指导。这时,小门旁一阵喧闹。六十来个学生一齐向那个方向拥去。一个办事员开了门,念名单。雅克的名字在前边。他抓住老师的手,有点儿犹豫。“去吧,孩子。”贝尔纳先生说。雅克颤抖着走向门口,进门前,回过身来望着老师,他站在那儿,高大,结实,他平静地对雅克笑着,对他点点头

中午,贝尔纳先生在门口等着他们。他们把草稿拿给他看。只有桑迪亚哥做错了题。“你的作文很好。”他简单地对雅克说。一点钟,他又把他们带回来。四点钟,他又站在那儿,检查着他们的答题。“好啦,”他说,“得等了。”两天后,上午十点,他们五人又一起来到小门前。门开了,办事员又念起了名单,此次名单短多了,念的是录取者的名单。在吵闹声中,雅克没听到他的名字。但他的脖子被人快乐地一拍,听到贝尔纳先生对他说:“好啊!小不点,你考上了。”只有桑迪亚哥未成功。他们有些悲伤地望着他。“没什么,”他说,“没什么。”雅克已弄不清身在何方,发生了什么。他们四个人一起回到电车站。“我去见你们的父母,”贝尔纳先生说,“我先去科尔梅利家,因为他家最近。”简陋的饭厅里此时坐满了女人,其中有他的外婆,他的母亲——她为此而请了一天假(?)——,他们的邻居马松家的女人们,他站在老师身旁,最后一次嗅着花露水的味道,紧贴着这个温暖的壮汉,外婆在邻居面前兴高采烈。“谢谢,贝尔纳先生,谢谢。”她说着。此时,贝尔纳先生正抚摩着孩子的脑袋。“你不再需要我了,”他说,“你会有更有知识的老师。不过,你知道我在哪儿,如果需要我帮忙,就来找我。”他走了,雅克独自留在一帮女人中,随后,他冲向窗户,看到他的老师最后一次向他挥手告别,让他日后独自去闯荡。他没有了成功的喜悦,一种无尽的孩子的痛苦绞得心痛,就好像他预先知道,这一成功使他刚刚脱离了那个无辜而热情的穷人世界,这世界自我封闭,犹如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小岛,在那里,贫困使众人一家,团结一致,而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那里不是他的世界,他不能相信那里的老师会比这个内心无所不知的老师更博学。今后,他必须无助地去学习,去了解,最终成为一个男人,不再有那唯一曾助他一臂之力的男人的帮助,要自己去成长,去提高,并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六 (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