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威尼斯

迷失威尼斯

在作者的作品中,总是反复出现的他喜欢的英雄类型,对此,一位目光敏锐独到的评论家曾经这样分析:这个英雄应该是“充满智慧,有男子汉气概,宠辱不惊,危难之中巍然屹立,镇定自若”。这种说法美丽、充满才智、十分准确,但却有点过于被动和消极。因为在压力面前保持优雅远强于只是去忍受。在痛苦中保持着优雅的风范是一种积极的成就,一个确实的胜利,圣塞巴斯蒂安的形象是其中最美好的象征——即使在整个艺术中不一定是这样,但在写作艺术中肯定是这样的。让我们透视作品中的世界,可以看到:隐藏内心腐化堕落的一流的自制力,直到死亡时仍然窥探世界的衰弱的躯体;因暴躁和情欲而扭曲的丑陋依然可以将闷烧的火种点燃,化作一团纯洁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国中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身体虚弱无力,却依然能够从心灵深处获得力量,恢复活力,这种力量足以让整个衰退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虔诚地扑倒在十字架下;在做着空洞、刻板的工作时,仍然保持着亲切优雅的举止;充满欺诈和危险的生活;令人身心疲惫的渴望和煞费心机的阴谋诡计:想一想所有这些苦难和其他更多的痛苦,人们肯定会质疑,在这种产生于脆弱当中的英雄主义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类型的英雄主义。什么类型的英雄主义比这种英雄主义更切实际、更符合时代的标准?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所有那些辛勤劳作、心力交瘁、濒于崩溃边缘,但仍然坚持不懈的人们的代言人,尽管这些道德家们身材削瘦、生活窘迫,但仍然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和自己的聪明才智,使自己的作品至少在一段时期内产生影响力。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是我们这一时代的英雄,他们在阿申巴赫的作品中看见了自己,他赞美他们,为他们唱颂歌——而他们则感激他,传扬他的名誉。

由于柔弱的肩膀上不得不担负起才华所赋予他的责任,而且他本人希望能够在这条路上有所建树并取得长久发展,因此,纪律对他来说显得非常重要——幸运的是,他从父亲的家族这边继承了这种素质。在其他人仍在纵情狂欢、进行着迟迟不能实现的幻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严格自律的生活习惯,而在四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仍然保持着这种习惯:每天天不亮用冷水浸湿胸部和背部,然后集中精力,在烛光中将晚上睡觉时获得的创作灵感记录下来,一写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也难怪,那些没有相关知识的局外人认为,《马亚》中的世事或者描写腓特烈大帝波澜壮阔的一生的鸿篇巨制,都是作者在某种力量的鞭策下一气呵成的结果。事实上,这些作品来自作者每天无数灵感的片段。由于作者多年来一直凭着顽强的意志,坚持不懈地辛勤努力,呕心沥血,把自己最宝贵的时间奉献给他的创作事业,因此,这些作品无论从整体或细节来说,都表现得非常完美。这些都表明了他的这种美德的过人之处。

不过,很快,年轻时代养成的理智和自制力就把刚才那种心血来潮的念头给压了下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打算先把自己赖以寄托的作品进行到某一阶段之后再去旅行,至于要拿出几个月工作的时间去世界各地漫游,这个想法看上去太不负责任了,与他的计划相去甚远,根本不值得认真考虑。然而,他非常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产生了这么深切的痛苦。那是对距离和新奇事物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求,企图摆脱重担、达到忘我境界的热盼——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企图摆脱工作和刻板、冷淡及繁重日常事务的一种渴望,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冲动。尽管他热爱这项工作,也愿意承担那种令人身心疲惫、日复一日的斗争。这是一场坚韧顽强、自豪、久经考验的意志力和与日俱增的疲惫之间的斗争,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而他的作品中也流露不出任何灵感枯竭的征兆。但是,弓弦不能绷得太紧,也不能轻易地压抑这样强烈激发出来的愿望,而且出去旅游放松看上去充分合理。他思考着自己的工作,想到今天不得不中止的努力,就像昨天一样,即使没有煞费苦心,也没有遭到沉重的一击,你仍然不得不屈服。他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企图打开或解开这个疙瘩,但最后还是带着厌恶的情绪停了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令他精神怠殆的原因是情绪低落、踌躇犹豫,这种情绪表现为对事物永远无法满足。当然,在青年时代,这种不满足被看做是天才的特性和本质,他一直试图控制这种情感,因为他知道人们容易因为接近完美或半接近完美而沾沾自喜、心满意足。难道这种被压抑的情感现在企图通过离开他来报复他,不愿再为他的艺术生涯增砖添瓦,同时还要夺去他在表现形式及内在含义上的一切快乐与欣慰吗?倒不是他创作出了不好的作品:由于经年的经验积累,他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的创作。但即使国民都崇敬这些作品,他本人却无法引以为荣,因为在他看来,他的作品缺乏充满热情的独创性,而这种独创性是欢乐的源泉,比任何内在的价值都有意义,能够为读者带来更多的快乐。他害怕在乡间度过夏天,因为在这个小屋子里,他感到十分孤独,只有为他准备伙食的女佣和侍候他的男仆和他在一起;他也害怕看到熟悉的山峰和悬崖,它们会把他团团围住,使他透不过气来。因此,他很需要换个不同的环境,临时找个休憩的地方,呼吸一下远方的新鲜空气,汲取一些新的血液,让这个夏天过得稍微满意些,以便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这样,进行一次旅行可能会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不必走太远,当然不必走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卧车里度过一个晚上,在有趣的南方的任何一个平常地方度过三四周的假期,痛痛快快地休息休息……

最后,他睡着了。

他在一张长桌子上吃套餐,桌子另一端坐着商行的那些伙计,其中还有那个老头。他们从十点钟起,就和快乐的船长举杯痛饮,现在已经喝得很多了。这顿饭很乏味,他三口两口吃完就离开了。他想到外面去看看天空:或许此时威尼斯正在远处闪现。

面向着广阔大海的悬崖峭壁形态独特,引人入胜。但不幸的是,那里经常下大雨,天空沉闷,令人十分压抑,而且旅馆里都是目光狭隘、见识浅薄的奥地利人,几乎很少有机会与大海进行平静、轻松的交流,因为只有松软的沙滩才能真正让人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不快,他感到这里并不是理想中的目的地。他的内心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仔细研究了客船的行进路线,四处搜寻,突然,令他吃惊和期待的目的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当一个人想去看一些无与伦比、与众不同的浪漫之地时,他应该去哪里呢?毫无疑问,他应该去那里的。可他现在在这儿干嘛呢?他最初犯了一个错误。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终止了原来在岛上的计划,在这个岛上待了十天左右之后,一艘快艇在薄雾霭霭的清晨把他和他的行李带回了军港,到达这里后,他直接经过栈桥登上了一艘开往威尼斯的船甲板上。

遵从医嘱,这个男孩从学校回到家中,在家里接受教育。他没有同伴,只能孤独地长大成人,其实他已经认识到自己属于哪种类型的人,这种人不缺少才能,但缺少才能发挥所必需的健康体魄。也就是说,这种类型的人的才能很早就会发挥出来,但通常很难维持到晚年。不过,他最喜欢的格言是“坚持下去”——在那本腓特烈大帝的小说里,他从这位大帝的身上看到了这一格言的典范,认为这句话集中体现了工作中美德的本质。同时,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因为他总是认为,一位艺术家只有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取得成功,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伟大、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船夫一声不吭。船桨仍在汨汨地划着水,波浪闷声闷气地拍打着船头。喃喃声和嘀咕声又开始了:船夫开始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由于他的才能既不同凡响又毫无怪异之处,因此赢得了大众的信赖,也同时赢得了更具识别力的阿谀奉承之人及过分苛刻之人的信赖。从青少年时代起,各个方面的人都希望他能够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因而,他从来就没有年轻人的闲散无聊和疏忽大意。三十五岁那年,他在维也纳病倒时,细心的观察家这样评论他:“看,阿申巴赫的生活老是这个样子,”然后观察家握起左拳头,“但永远不可能像这个样子。”说完,他把手张开,漫不经心地从休闲椅上垂下来。这确实是事实,他并不是天生精力旺盛,只是由于职业要求才会老是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

看来,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顺其自然,而且,这样做显然也是最舒服的。

“但不是搭你的船去。”

从那次散步之后,一些日常琐事及文学事务让这位急于出门的旅行者又在慕尼黑耽误了两个星期。最后,他让人准备好乡间别墅,以便四周内回来后可以住上。这样,在五月中下旬的一天,他乘夜车去了的里雅斯特。他在那里仅逗留了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便乘船去了普拉。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他一心想见到的没有什么,只是那个一直在他心目中保持着光辉形象的美丽的城市。但是天空和大海上仍然阴云密布,灰蒙蒙的,不时还下着雾蒙蒙的雨。慢慢地,他意识到可能通过水道去威尼斯,和他以前通过陆地去那里,见到的应该完全不同吧。他站在前桅边,眺望着远方,眼巴巴地等着陆地的出现。他想起了那个忧郁敏感的诗人曾看到过这些他梦中的钟楼和圆顶屋从波浪之中缓缓升起的景象;静静地背诵起那些充满崇敬、快乐和忧愁的诗句,并被作者的这种情绪深深感动。尽管比起当时来,他现在心情沉闷,躯体疲惫,但他非常想知道是否可以再一次拥有欢天喜地和混乱迷惘的状态。

孩子们立刻站了起来,吻了吻妈妈的手。她冷淡地朝他们笑了笑,用法语跟女教师说了几句话。她的脸经过精心打扮,保养得很好,鼻子高耸,此时,面色略显疲惫。接着,她向玻璃门走去,孩子们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年龄顺序先后走着,后面是女教师,最后是那个男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男孩在迈过门槛前,回头看了看。这时休息室里只剩一人,他那双独特的、暗灰色的眸子与阿申巴赫的视线相遇。阿申巴赫正端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阿申巴赫本来坐在椅子里感到很舒适,更不用提周围还有赏心悦目的美景了,于是也和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等着。

他四处奔波了几年,寻找安居的地方,后来,选择了慕尼黑作为永久的栖身之处。在那里,市民们对知识分子表现出罕见的尊重,他一直生活在这些荣耀中。他和一位拥有良好家庭教育的家族出身的姑娘结婚,但在短暂的幸福生活之后,妻子去世了。他有一个已婚的女儿,没有儿子。

艘还没有过来,尽管并不赶时间,但不久,人们就感到不耐烦了。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吸引了普拉年轻人的注意,在刚喝过的阿斯蒂酒的刺激下,他们纷纷来到甲板上,向正在那里操练的步兵们欢呼雀跃。可是那个衣着太过讲究的老头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不和谐。他年老衰退的大脑在抑制酒精方面显然无法与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相提并论,此时,他已经完全醉了,目光痴呆地向四周张望,瑟瑟发抖的手指中夹着一支香烟,摇摇晃晃,简直无法保持平衡,前俯后仰。

现在就走,仍然值得再换一个地方。他主意已定,便站了起来。在附近的码头,他乘坐贡多拉穿过曲折的河道,经过用大理石雕成的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阳台下面,绕过一些滑溜溜的墙角又沿着凄凉的宫殿群划过,驶向了圣马科广场。所有的这些景象都倒映在脏兮兮的水中。船夫为了从饰带和玻璃制造商那里得到小费,带着他一会儿在这里停下来,一会儿在那儿停下来,诱使他上岸观光,买些小东西。这种奇怪的威尼斯之游因为没落女王唯利是图的精神而失去了魅力,他的心马上冷了下来。

这是多么奇异、令人不可思议、有点尴尬而又富有戏剧性的梦一般的经历啊!他本来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与这些地方永别,但命运弄人,在一个小时内,他居然又将再次看到它们!疾驰的小艇在贡多拉与汽船之间巧妙灵活地转着舵,变换着航向,像箭一样向目的地飞去,海浪在船头激起一阵阵泡沫;而此时,它的乘客表面上生气,实际上却像一个逃学的孩子,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激动。不时地,他仍然为自己再没有这么及时的不幸遭遇暗自失笑,确实,任何幸运儿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对自己说,到时候,只要解释一下,然后勇敢地面对惊愕的表情,就万事大吉了。于是,一场意外避免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被纠正了,而他本来以为抛诸身后的一切又如他所愿再次展现在他的面前……难道飞快的航速欺骗了他,还是现在确实风转向了,正从海上吹过来?

他曾经年轻幼稚,不识时务,屡次犯错,纵容自己,不论是在言语中还是著作中,经常冒犯他人,违背常理,不够审慎。但他毕竟赢得了荣誉,而荣誉是每一个天才人物的内在驱动力,有人甚至说,他的一生都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为荣誉而不懈努力,把所有的犯忌与讥讽都抛诸脑后,只是不停地努力攀登。

他环顾四周,感到从陆路搭火车到威尼斯好比穿过后门的通道进入了宫殿,只有像他现在这样乘轮船穿过大海来到这里,才能享受到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美丽全貌。

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让这个娇小的身躯看上去带了几分阔气和骄纵。他坐在那里,阿申巴赫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一只肘部靠在柳条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儿,看上去神态悠闲,完全不像那几个姐姐那样古板、拘谨。他生病了吗?因为在一头金色浓密的头发衬托下,他的皮肤像象牙一般苍白。或许他只是一个由于大人们溺爱而娇生惯养的人?阿申巴赫更倾向于后面的这种想法。几乎每个艺术家都会有一种奢华和任性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不公平,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表示敬意。

他面颊上的那层淡红色不过是化妆的结果;装饰华美的巴拿马草帽下面棕色的头发,其实是假发;脖子的皮肉松驰,露出青筋,胡子染了颜色;他笑时露出的一口黄牙,看上去是一副便宜的假货;两个食指上都戴着印章戒指,一双手完全像老年人一样。阿申巴赫瞅着这个老家伙和他的同伙,心里泛起了一阵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或者没有注意到他已是一个老人,不应该穿着这种绚丽而俗气的衣服也不应该假扮成青年人的样子?但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他们对混在中间的这个老头儿已习以为常,把他看做是同一类人,一点儿也不反感地回应他打趣的推搡。

从细节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在母亲来之前不入席,等着她,向她致意,按照通常的礼仪进入餐厅。但不知何故,这一切所表现出来的出色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让阿申巴赫深受感动。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也走进餐厅,坐了下来。不过位置离波兰人一家很远,他不免有点遗憾。

他急忙买了张票,在拥挤的候车室里寻找刚才的门房。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告诉他大箱子已经被运走了。已经运走了?是的,确实运走了,运到科摩了。运到科摩?经过一番焦急的你问我答,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羞怯尴尬,终于弄明白这只箱子在伊克赛尔斯奥宾馆和其他箱子放在一起,被送到完全错误的方向了。

“先生免费乘坐了一次。”老人说着,把帽子递了过去。阿申巴赫扔了一些钱币进去。他吩咐把这些行李送到旅馆里,跟着手推车穿过一条两边开满白花的林荫道,林荫道两边有很多客栈、百货店及提供膳食和住宿的地方。这一条路一直横穿小岛到达海滩。

这话倒是不错,阿申巴赫想了想,又放松下来。“你确实划得不错,即使你想要我的钱,即使你用船桨猛击我,把我杀了,你还得替我好好划船。”

海浪拍打着狭窄的运河两旁的混凝土堤岸,这条运河穿过小岛一直通到伊克塞尔斯奥宾馆。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等着这位返回来的客人,然后通过波浪起伏的大海上面的一条路,将他送到圣莫里兹饭店。那个小胡子经理跑下台阶来迎接他。

这时,汽艇快到火车站了,他忧愁烦闷,不知所措,到后来甚至有点困惑混乱了。对于这位饱受煎熬的人来说,离开看上去是不可能的,但留下来也有点强人所难。在两种选择的挣扎当中,他痛苦地走进车站。

街巷里感到令人压抑的闷热,空气沉闷,难闻的气味从公寓里、店铺里、餐馆里散发出来,热油味、香水味和其他更多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味悬在空中,好久才能慢慢散开。狭窄小巷里熙熙攘攘、推搡着的人群使这位散步者焦躁不安,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走得越多,越是心烦意乱,这可能是由于海风和热风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激动和疲惫造成的。他浑身流着汗,感到非常难受,眼睛也不听使唤,胸口发闷,浑身发烧一样,一股热血涌上额头。他急忙逃离拥挤不堪的商业区,穿过好几座桥,到达了贫民区:乞丐们纠缠着他,河道里发出的臭气几乎让他窒息。终于,他来到了中心一个僻静的地方,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充满神话故事的地方。他在喷泉旁休息了一会儿,擦干额头的汗,马上意识到自己非得到另外的地方不可。

尽管有点疲惫,但他的思绪仍旧很活跃。在这段沉闷的就餐时间里,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他仔细思索了自然法则和个人之间所存在的神秘联系——人世间的美莫非就由此产生?他又从这里出发,思考形式和艺术的普遍性问题,最后,他发现自己的思考和发现只不过像睡梦中某些显然偶然得到的启示,一旦头脑清醒后,这些事情就会显得陈旧而不着边际。吃完饭后,他走进充满黄昏气息的花园,抽了抽烟,偶尔坐一下,偶尔来回漫步,后来就去睡觉了。尽管天仍然很早,他仍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不过,一晚上的梦境让这一夜充满了生气。

但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出现了一些同伴,有一艘满载载歌载舞男男女女的船在吉它和曼陀林的伴奏下正在欢声歌唱,莽撞地向小船靠过来,本来平静的湖面立刻荡漾起歌曲,这是在向他们卖艺。阿申巴赫把钱币扔到他们伸过来的帽子里,他们静了下来,把船摇走了。这时,再一次响起了船夫的喃喃自语声。

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属于他自己,他在那里目睹着太阳冉冉升起,发挥出可怕的能量,在这个过程中,海水的蓝色也越来越深,他可以密切地注视着塔齐奥。

他的脸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和面颊间像被撕开一样,扭曲变形;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连眼睛也陷了下去,显出邪恶忧郁、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转移了视线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他沿着花园的草坪从后面走进宽敞的旅馆,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

他裹着一条白色的亚麻布浴巾,浴巾系在右肩胛下,脑袋枕在裸着的胳膊上。即使阿申巴赫在读信,不去看他时,他也念念不忘那个躺着休息的孩子,他知道只要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能看到这个绝妙的形象。在他看来,自己好像正在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即使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仍然一心一意地守着右边离自己不远的这个人间尤物。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像他那样竭尽全力创造美的人才会对至美的人或事物全身心地投入,并流露出感人的真情。

这时,刮起了一阵温热的小风,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来,但空气依然闷热潮湿,飘荡着沉重的腐臭气味。阿申巴赫涂着脂粉的脸热得发烫,耳际只听到一片淅淅瑟瑟、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凶恶的风神正在大地纵横驰骋,丑陋的海鸟正在啄食注定要毁灭的人的食物。因为闷热会使人食欲不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食物被污染了。

他在水边待了一会,低垂着头,用脚趾尖在沙滩上画着什么,然后穿过最深到膝盖的浅水,到达了沙洲上。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眺望着远处,然后慢慢向左边走去。那儿,有一大片水跟陆地远远隔开,他的自尊让他离群独立。他像一个独特的游魂站在海边,站在风中,面前是烟雾迷蒙的无限空间。他又一次停下来眺望。忽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转动上半身,一只手搭在臀部,向海岸望去。阿申巴赫坐在那边看着他,就像他们目光第一次接触时那样。他的头靠在椅背上,目光随着那个漫步的孩子慢慢移动。现在,他抬起头去迎接那个男孩的目光,接着,又把头垂到胸部,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在他看来,那个苍白而可爱的召唤者似乎在对他微笑,向他招手;这时,那个孩子的手似乎已不再放在臀部,而是向前方伸出,似乎要在充满希望的神秘莫测的太空中翱翔。他也像往常那样,跟着他神游。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市的那种气候对于他的健康来说是非常不利的,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变化。硬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看上去并不明智,风向是否会变化也无法知晓,因此,必须马上作出决定。马上回家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边,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不是他适合的住处。

这个沉迷的人就这样聊以自慰,设法保护自己,维护着尊严。同时,他也密切关注着威尼斯城内极不明朗的危险事态的进展情况,这个城市小心地保守着秘密,就像他自己一样——外界的冒险活动和他内心的奇异经历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使他的激情不断得到滋养,飘散开来,形成了狂妄的希望。他在城里各家咖啡馆里仔细翻阅德国报纸,希望能够确切地获悉疫病的流行情况,因为在饭店客厅的阅览桌上,这种报纸已经消失几天了。报上一会儿承认,一会儿又否认,弄得人稀里糊涂。

这里有一种令人眼界开阔的感觉,大家都压低了声音,操着不同的语言交流着。到处都是文明世界的夜礼服,使得这里不同的人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你可以看到拉长面孔的干巴巴的美国人,前簇后拥的俄罗斯大家庭,英国的太太们,有法国保姆陪伴的德国孩子等。宾客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他的旁边,有人在讲波兰话。

第二天下午,倔强的阿申巴赫再一次尝试着探索外部世界,这一次,他获得了成功。他进入了开在圣马科广场的英国旅行社,在柜台上换了些钱后,以一个满腹猜疑的外国人的身份,和办事员谈起了这个重大问题。办事员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穿着斜纹软呢服,头发从中间分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老实可靠,和那种圆滑的南欧人迥然不同。

现在,太阳神每天驾着灼热的战车在天空中驰骋,黄色的光晕总是伴随着袭来的东风。在波浪起伏、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变得滚烫。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开,在它们提供的阴凉地里,人们度过了早上的时光。不过,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公园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繁星点点,闪烁着光芒,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与人的心灵倾心交谈,令人心醉。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待下去吧,哪里能比这儿好呢?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有单调的、烟雾蒙蒙的虚无一片。他热爱大海的重要原因在于:艺术家勤勉繁重的工作使他渴望宁静,希望通过拥抱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来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的工作背道而驰,不可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大海对他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渴望追求尽善尽美的安宁,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边无际的远方收回视线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穿过沙滩向他的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光着脚,看起来像是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向前走,脚步轻盈而自豪,仿佛习惯不穿鞋子走路一样。这时,他观察了一下这些小屋。当他看到那家悠闲自在的俄国一家人时,马上脸上一片阴云,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

他耸耸肩膀,似乎在为自己辩护,并发誓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人看上去相信了,松开了他,于是他又回到了花园里。他跟同伴们匆忙商量了一下,又唱了最后一支曲子。

他是对的,阿申巴赫想起来了,便不说话了。但这个人行为粗鲁、略显自负,对待客人一点儿也没有礼貌,这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接着说:

“去威尼斯!”他重复了阿申巴赫的申请,伸出手臂,将羽毛笔伸到斜摆着的墨水瓶中蘸了蘸。“到威尼斯的头等舱!给你,先生!”他胡乱写了一通,从一只匣子里倒出一些蓝色的沙子,撒在他写的东西上,然后把沙子倒到泥罐里,用焦黄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把纸折好,重新写起来。“这个地方选得好!”他一面写,一面喋喋不休地说:“啊!威尼斯!多美的城市!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个城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为它过去的光辉历史以及当前的魅力!”他动作敏捷地分发船票,并且不断地说着一大堆空话,让人感觉他在招摇撞骗,好像担心那位旅客会动摇去威尼斯的决定。他迅速算好账,像赌场里的管理人一样,动作麻利地把找的钱放在污迹斑斑的台布上。“先生,旅途愉快!”他边说边戏剧性地鞠了个躬,“很荣幸您乘坐这班轮船!……下一位!”

雷多斯和西发洛斯的心,而且还全然不顾奥林匹斯山神的嫉妒,享受着英俊的奥利安的爱情。天际呈现出一片玫瑰色,焕发出无法形容的迷人的华光,一朵朵初生的云彩被霞光笼罩,有点模糊不清,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飘浮在玫瑰色与淡蓝色的薄雾中,像一个个伫立在旁的丘比特爱神。海面上泛起一阵紫色的光,似乎在滚滚的海浪上面翻腾;金色的长矛突然飞上高空,熹微的曙光已变成耀眼的光芒,炽热的光芒升起来了,终于,太阳神驾着疾驰的骏马,在大地上冉冉升起。太阳的光芒让这个孤独坐着的人眼睛花了,他闭上眼睛,让阳光吻着他的眼睑。本来在他一丝不苟的生活中已经磨灭的内心快乐的需求,现在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并涌上心头——他在茫然而困惑的微笑中认出了它们。他沉思冥想,嘴唇慢吞吞地吟出一个名字;他仍然微笑着,脸朝上,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上,又坐在安乐椅里睡着了。

这是一艘意大利轮船,由于使用了多年,已经陈旧过时了,显得暗淡无光、又脏又黑。一上船,阿申巴赫就被一个脏兮兮的驼背的船员热情地引到一间洞穴状的小舱内。在小舱的桌子后,坐着一个歪戴着帽子、叨着烟、长着山羊胡子的人,让阿申巴赫想起了某个老式马戏团的指挥。

不久,这位旁观者已经熟悉了这个复杂身体的每一个线条和姿态,尽管如此,每天看到这个熟悉而美丽的面容时,他总是能感受到新的欢愉,无法停止对于美的赞叹,无法停止这种柔美的感官享受。有一次,这个男孩被叫去迎接一位客人,这个客人正在小屋里和妇人们待在一起。孩子从那边跑过来,可能身上仍然滴着水,他摇了摇卷发,摊开了手,一条腿支地,另一只脚踮着脚尖儿。他看上去有点紧张,转动身子时姿态非常优美,羞涩娇媚,看上去对于自己崇高的职责非常满足。有时他躺在沙地上,浴巾围在胸前,轮廓分明的手臂支住下巴。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蹲在他身旁,和他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没有什么比这个美少年和这个谦卑的下属和仆人说话时呈现在眼睛和嘴唇的神采飞扬的笑容更吸引人了。有时,他远离同伴或家人,独自一人站在沙滩上,这时离阿申巴赫很近。他身体笔直,两手抱着脖子,慢慢地来回摆动着脚上的足球,出神地望着蔚蓝的大海,完全不顾一些小浪花拍湿了他的双脚。他那蜜色的头发轻柔地抚摸着太阳穴和脖子,太阳照在上脊椎的汗毛上,呈现一片金黄色;细致雕刻的身形、匀称的胸部在贴身的游泳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丽;他的腋窝仍然光秃秃的,像雕像一样,膝踝光亮剔透,蓝色的静脉清晰可见,好像他的躯体是用某种透明的物质做成的。这个年轻而完美的修长形体上,体现出多么高的教养和深邃精密的思想!这背后需要多么严谨坚强的意志和纯洁的心灵,才能够把这么神圣的作品献给世人——难道艺术家不知道吗?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当他费尽心血、倾尽全力把灵魂深处所见到的精微形象在语言的大理石上刻画出来,然后把这种形象当成是“智慧美”的榜样和化身奉献给人类时,不也是这样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吗?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声音,几乎机械地说,“威尼斯城一直在消毒,究竟为什么?”——这个小丑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又有热风,不得不听从命令。热风让人透不过气来,对健康不利……”他说话时的神气,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他摊开了掌心,以便证明热风多么令人难以忍受。“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像从牙缝里迸出似的。这时,这个小丑那张健壮的脸露出滑稽困惑的痛苦表情。“瘟疫?什么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或许我们的警察局是一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你必须明白,这纯粹是预防性措施!警察局是为了消除热风带来的影响才下达的命令!”他又做着手势说。——“好吧。”阿申巴赫轻声地说,然后把一枚特别大的硬币投在他的帽子里,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了一躬,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到台阶上,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走来,小声盘问他。

这就是这位快乐的人当时的想法,也是他的感受。置身于海浪声外的快乐的白日梦和灿烂的阳光在他的眼前逐渐成形:那是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悬铃树,一个神圣的地方,绿树成荫,樱桃树的香气扑鼻;为了纪念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和河神阿基琉斯而立起了许多神像,供奉着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汩汩地从光滑的鹅卵石上流过,蟋蟀在唧唧叫着。在缓缓起伏的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炽热的阳光照不到这里:一个老年人,一个年轻人;一个丑陋,一个俊美;一个智慧,一个和蔼可亲。这是苏格拉底用幽默轻松的话语,循循善诱地就德行和情欲方面的问题教导和启迪斐多。他告诉对方那个看到了永恒之美的形象的人所遭遇的煎熬;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无法看到隐藏在图像后的美,也不会有崇敬的心理;他谈到了品德高尚的人看到面前完美的形象时,会产生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谈起他如何震惊,几乎不敢正视,谈起如果世上其他人不认为他愚蠢的话,他会如何敬仰像上帝一样美丽的人。他补充道:“因为只有美既可爱又能看得到。注意,这是我们的感官能够获得和感受到智慧的唯一方法。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都能像这样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在宙斯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斐多……”接着,这个老练的求爱者谈到其中的真谛: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上帝站在求爱的人那儿,不站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诙谐的一种想法,它是世上所有七情六欲的诙谐幽默和潜在乐趣的源泉。

“我们可以拒绝坠入深渊,获得荣誉,但即便如此,它依然吸引着我们。我们还是抛弃掉最后的知识吧,因为斐多,知识是谈不上什么尊严的,也不是什么严肃的事情:它只是叫人通晓、理解、原谅,但没有态度。它对人们所陷入的深渊寄予同情,它本身就是深渊。因此我们应该毅然决然地抛弃它,全心全意地致力于寻求客观世界和外在形状的美、简洁、伟大和严谨吧。但斐多啊,外形和客观现实会使高贵的灵魂沉醉,并唤起人的情欲,同时会使他陷入可怕的情感犯罪中,把人引向深渊,而这正是美的严谨所抵御和抛弃的。我得说,它们会把诗人引到那里,因为我们无法使自己奋发向上,只能放纵欲望,导致犯罪。现在我要走了,斐多,你留在这儿吧。当你不再见到我时,你也离开吧。”

当人群从教堂出来,走到阳光灿烂、鸽子成群的广场里时,这个入迷的人却躲了起来。他眼看着波兰人一家离开教堂,看到姊弟们彬彬有礼地向母亲告别,之后母亲转身沿小市场回到宾馆。他也看到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和修女般的姊妹们跟着女教师穿过钟楼,走进美彻丽雅街;他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偷偷地跟在后面,穿过威尼斯各处。他们停下时,他也不得不停下来;他们转回时,他就不得不溜到小旅馆或庭院里躲避。有一次,他失去了他们的踪迹,狂热地在桥上和肮脏的死胡同里东寻西找,当他们突然在一条无法躲避的羊肠小道上相遇时,他吓得魂飞魄散,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你也不能说他在遭罪,他的精神和思维都极其兴奋,脚步像是着了魔一样,而魔鬼的癖好就是践踏人类的理智和尊严。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阿申巴赫发现想要保持正常的神态很困难。实际上,他兴奋得难以置信,简直欣喜若狂,胸口一阵痉挛。门房急忙去查询,看是否能把箱子追回来,但不出所料,他空手而归。于是,阿申巴赫宣称如果没有这只箱子,他就不会离开,所以他要返回宾馆等待这件行李送到那儿。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门房说是的。他用流利的当地语言找售票员把买好的票退了回去,并发誓说一定要打电报去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箱子追回来。就这样奇怪,到达车站二十分钟后,他又再次回到返回利多的大运河了。

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了两艘船,一艘船到达了目的地,而另一意大利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小岛,著名的游乐地。

“但食物可能已经受到污染,食用肉类、蔬菜和牛奶会导致更多的死亡,尤其是运河温热的河水也会加速这种疾病的传播。看上去疫病正在加速传播,而且越来越致命,几乎很少有人康复。得病的人中有百分之八十以最可怕的方式死去,因为疫病传播得极其猖狂,同时所患的往往是最凶险的一种,人们叫它为‘干霍乱’。得这种病时,患者无法将来自血管中新陈代谢分泌的大量水分排出。几小时内,病人枯萎下去,血液变得粘稠阻塞、全身抽搐、疼痛难忍,在声嘶力竭中死去。如果疾病发作时,有人在稍感恶心和不适之后就昏迷过去,几乎不可能醒过来,那他就是幸运的了。六月初,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已经悄无声息地塞满了人,两所孤儿院也已经人满为患,而墓地圣迈克岛和城市之间的交通也繁忙起来,道路上整天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可是威尼斯当局担心这件事情泄露后会使各种利益受到损害,比如影响到不久前在市政公园里开幕的图画展览会,考虑到会威胁到旅游产业,由此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因此,对于老实公开真情,遵守国际协定,当局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就是这种心理支配下,当局采取保守秘密和否认事实的政策。而市民的恐惧也为这种保密提供了理由。威尼斯卫生部门的最高长官对此义愤填膺,辞职以示抗议,他的位置被一个听话的人接替。人们知道了这件事;上层的腐败及统治的不可靠,死神在城里到处游荡带来的紧急状态,使社会出现了道德败坏的现象,产生了鼓励令人厌恶的反社会的倾向,并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放荡、干猥亵下流的勾当、犯罪的行为也增多了。与常态时不同,人们在晚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醉鬼,一些无赖在夜间闹得街上鸡犬不宁,抢劫甚至凶杀案一再发生,因为有两起案子表明:有两个人名义上染瘟疫而死,实际上却是被亲人毒死的。堕落和犯罪达到空前的规模,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在这个国家的南方和某些东方国家中才经常出现。”最后,这个英国人说出了最重要的事情。“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

不过这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和她的家人仍旧留在这里,也许是因为谣言还没有传到她的耳边,也许因为她高傲无畏,对此事不屑理会。塔齐奥还住在这儿。有时,着魔的阿申巴赫想,逃离或死亡会带走周围每一个其他的人,这样他就能够和这个美少年单独留在岛上——这样,早上时,他可以用深沉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凝视着他所追求的人;傍晚,他可以不知廉耻地在死神出没的大街小巷里尾随着他。这种荒诞不经在他看来很有可能成为现实,道德律令此时已经被抛诸脑后了。像任何求爱的人一样,他一心想博取对方的欢心,惟恐不能达到目的。他在衣服穿着的细微末节上变换花样,以便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年轻有活力。他戴宝石、洒香水,每天在梳洗打扮上花费几倍的工夫,然后穿上华丽的服饰,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走进餐厅里。看到这个把他迷住的翩翩美少年,他就讨厌憎恨自己老朽的躯体;花白的头发和尖削的面容让他自惭形秽,感到绝望。他觉着一定要千方百计打扮自己,使自己恢复青春的活力,于是他频繁地出入宾馆的理发室。他披着理发围巾,靠在椅上,让喋喋不休的理发师修剪着、梳理着。他用惆怅痛苦的目光端详着镜子里的面容。

这是怎么回事?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前额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前额发热,说明觉睡得太少了。他感觉,现实正在变得不真实,像是进入了无法说明的梦境一般,可能只要他稍稍遮一会儿脸,然后再张开眼睛看,这一切似乎都会停止。但正在这时,他猛然有一种飘荡的感觉,于是十分震惊地睁开眼睛,原来,灰黑笨重的船体已慢慢离开了码头。随着引擎前后交替运动,码头与船身之间污浊的、闪闪发光的水带慢慢扩展,经过一番笨拙的操作后,汽船开始昂首驶往大海。阿申巴赫走到右舷,驼背船员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把躺椅,同时,一个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的服务员也在等候他的吩咐。

不过,这位孤独的旅客认为自己有某种特权了解事实真相,即便离群独处,却常常向知情人提一些诱惑性的问题,后者答应对此事保持缄默,因此不得不公然说谎来应对他——从这里,他找到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一天吃早饭时,那位个子矮小、说话温和的穿法国双排扣长礼服的经理先生在就餐的人们中间问候周旋,走到阿申巴赫的桌旁时,他也停下来寒暄起来。于是,他对经理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他用一种看上去非常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威尼斯消毒?”——“这不过是警察局例行公事罢了,天气非常闷热,可能会引起危害居民健康的事儿。当局这个措施只是为了及时盯防,避免危害公共健康。”——“这倒要感谢警察局呢!”阿申巴赫冷冷地回应道。之后,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天气方面的客套话后,经理就告辞了。

不过,海滩早晨的时刻是他比较有规律能见到他的时候,在这里,他有较多机会愉快地、虔诚地欣赏和研究这个漂亮优美的形象。这种可以预见的快乐,这些每天都能反复享受到的幸运的环境让他愈发感到留在这里的可贵,在他看来,每天都是令人愉快的日子。

器乐演奏结束后,又开始了声乐演唱;年纪较轻的女人引吭高歌,和一个甜润润的假嗓子男高音表演起二重唱,演绎一首深情绵绵的情歌。但这群人中真正有才能的无疑是那个弹吉他的人。他是一个男中音,几乎不唱,但富有模仿才能,演出相当滑稽,劲头十足。他常常离开其他演员,拿着吉他,跌跌撞撞地表演,这种傻里傻气的演出,赢得人们一阵阵欢笑声。对于这种南方人的技艺,那些俄国人尤其乐不可支,不断地拍掌喝彩,鼓励他表演得更加大胆些。阿申巴赫坐在栏杆旁,不时喝一点儿石榴汁和苏打水的混合饮料,饮料在杯子里泛着红宝石般的光芒。他沉浸在吱吱呀呀的音乐和庸俗肉麻的曲调中,因为激情会削弱一个人的审美力,让他坦然接受那些在头脑清醒时不屑一顾的事物。看到那个小丑滑稽出格的行为,阿申巴赫的脸上浮现出娱乐带来的复杂和几乎受伤的表情。他松垮垮地坐在那里,可内心却因全神贯注而紧张万分——因为离他六步远的地方,塔齐奥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不过,所有这些都不会使求爱者蒙受耻辱,反而会赢得赞美。

“现在只剩下把您脸上的皮肤稍稍修饰一下。”理发师说。

像每个无法自制的人那样,他兴致勃勃地忙完这个,又忙那个。

“只有一点儿,”理发师搭着腔,“这是懒得打扮的缘故,与外貌无关,打扮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不过不修边幅到底一点儿不值得赞扬,特别是这些人不应该对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技巧而怀有偏见。如果这类人不注意口腔卫生,也不注意化妆,他们就会给人留下烦扰的印象。归根到底,一个人老还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如何。头发花白准会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染发以后就会好一些。亲爱的先生,您完全可以使头发恢复本色。您愿意让我给它恢复本来面目吗?”

“斐多,只有美才是神圣的,同时也是看得见的,因此,它是艺术家通向灵魂的途径。可是,我亲爱的小斐多,你是否相信一个凭感觉而获得灵性的人居然能获得智慧和人类的尊严?或者你是否认为——这留待你去抉择吧——这是一条没有结果的甜蜜而危险的道路?因为你必须知道,如果没有爱神与我们同行,成为我们的先导,我们的艺术家就无法通过美的道路。尽管我们可以成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动的英雄,但我们仍然像女人一样,因激情让我们振奋,爱情始终是我们的期望——这是我们的渴望,也是我们的羞辱。现在你难道没有看出,我们的诗人既没有智慧也没有威严了吗?我们总要迷路,偏离轨道,放纵我们的情感吗?我们的文章写得道貌岸然,其实都是虚妄与胡扯;我们的名誉不过是谎言,大众对我们的信仰也极其荒谬,因此,应该禁止用艺术来教育青年。因为当一个人在内在驱动下坠入深渊时,他怎么可能为人师表?

由于整天挤眉弄眼扮鬼脸,也由于沉湎酒色的恶习,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在两道红茸茸的眉毛中间,有两条很深的皱纹,与伶牙俐齿的嘴、露齿而笑的表情很不相称,显得目中无人、专横粗野。然而真正让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对他产生关注的,却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氛。每当唱歌时,他都转圈手舞足蹈,每当走到阿申巴赫的旁边时,从他的衣服和身体上都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

“用什么方法呢?”阿申巴赫问。

广场虽没有太阳,但酷热难耐。蒙在鼓里的外国人坐在咖啡馆里或站在白鸽成群的教堂前面,看着这些鸟儿拍着翅膀飞过来,竞相啄食着递过来的玉米。阿申巴赫终于成功摸清了事实的真相,尽管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儿,心里也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但孤独的他在广场的石板路上踱来踱去,陷入狂热的兴奋中。他考虑到一种既体面又能免受良心责备的解决方式。今晚晚餐以后,他可以走到那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边,对她这样说:“夫人,请允许陌生人向您提出一个忠告,可能别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不会告诉您。离开吧,现在就带着塔齐奥和令嫒们一起离开吧!威尼斯正闹着疫病呢。”然后他可以用手拍拍塔齐奥(这是善于嘲弄人的上帝的工具)的脑袋,转身逃离这个沼泽般的城市。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并不真地想采取这一措施。这会使他走回头路,让自己的灵魂回归原位;但一个失去理智的狂乱的人,只有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愿意再次回归自我。他想起那座铭刻着碑文的、在夕阳下闪耀着微光的白色建筑物,他曾在那里用心苦苦探索这些文字的神秘含义;然后又想起那个流浪徘徊的奇怪的人,是他激起了阿申巴赫青年时代那种想去远方漫游的渴望。他也想到回家,想到如何使自己理智、清醒、勤劳和节制,但这些想法令他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反感,以致脸上露出了厌恶而痛苦的表情。“这事不该声张!”他急忙轻声对自己说,“我应该保持沉默!”

“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稍微转身说。船夫的喃喃声停了下来,他没有听到回答。

开始时他只觉得一阵恐惧,接着恐惧、欲望以及对于未来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怖和好奇心便交织在一起。夜色深沉,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因为他听到一阵骚动声和混杂的喧闹声正从远处传过来:一阵咔嗒咔嗒声、撞击声,还有被压抑住的轰隆轰隆声,接着听到举杯庆祝的尖叫声和“呜呜”的嚎哭声。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被凄婉而缠绵的笛声掩盖,这笛声令人荡气回肠。此时,他想到了一个短语,尽管隐晦,但却预示着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异国的神啊!”压抑的热情正在燃烧:他看到了与他夏天居住的乡间别墅周围的山脉相似的山脉。

但当他抬起蓝眼睛,看到了这个外国人困倦而有点忧郁的眼神,看到了那个外国人正带着几分轻蔑的表情盯着他的嘴唇。这个英国人的脸顿时红了。“那不过是,”他继续说,“官方的解释,他们认为坚持这种做法才是上策。我要跟您说一说,里面还有一些隐情呢……”接着,他老老实实地道出了真相。

第二天早晨,正要离开旅馆时,他看到塔齐奥已经一个人向海边走去。这时,阿申巴赫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希望利用这个机会和他结识,和他交谈,同时自然地欣赏他的神态和回答。因为这个少年不知不觉中左右了他的情绪,成为创作灵感的源泉。这位美少年慢悠悠地溜达着,很容易就能追上,于是阿申巴赫加紧了脚步。他在小屋后面的木板路赶上了他,正想把手搭到他的脑袋或肩膀上用法语说几句话时:或许由于跑路太急,他突然觉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气喘吁吁,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和他交谈。他迟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突然又担心自己在他身后走了太久,害怕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又试了一次,但还是失败了,于是便放弃了打算,垂头丧气地从他身边走过。

经过几星期阴冷潮湿的天气后,到了五月上旬,好像仲夏已经来临了。虽然英国花园里树木的枝叶刚刚泛绿,可是天气已像八月般的闷热,市郊一带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过,奥迈斯特的一些道路比较幽静,他沿着这里的道路前行,偶尔驻足眺望一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餐厅公园的景色。公园周围停着一些出租马车和华丽的私人马车。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渐渐弱下来,于是他便穿过田野,从公园外围取道回家。他感觉有点累了,而且弗林公路上空又出现了暴风雨的征兆,便等着直接回城的电车载他回城。就在等电车时,他突然发现这个车站和周围完全被废弃,荒凉无人。不论在铺过地面的——那儿,电车轨道泛着亮光孤寂地向施瓦布地区延伸过去——还是弗林公路上,都看不到一辆车子。在石匠铺子的围篱后边,没有一点儿动静。石匠铺子里陈设着各种各样待卖的十字架、神位牌、纪念碑之类,宛如另一个杳无人迹的墓场。街对面是拜占庭式结构的纪念墓园,静静地立在微弱的余晖中。

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穿过青铜门从厅堂里出来,还是从外边悄悄地溜到这里的。阿申巴赫没有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认为更有可能是第一种情况。这个人个子不高,体态偏瘦,下巴干净无胡须,圆圆的鼻子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头发发红,奶白色的皮肤,满脸雀斑。很显然,他不是巴伐利亚人:因为他的头上那顶边缘宽阔平直的草帽,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带着几分异国情调的远方来客。当然,他的肩上紧扣着一个普通的帆布背包,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罗登呢防水上衣,左腋下挟着一件灰色外套;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根底部包有铁皮的手杖,他把手杖斜撑在地面,双腿交叉,下身紧靠在手杖上。他仰着头,突出的喉结从运动衫里露出的骨瘦如柴的脖子上赫然呈现出来;他那长着红睫毛的无光泽的眼睛凝望着远方,中间两条平直而明显的皱纹与他那个短而粗的鼻子相互映衬,显得格外滑稽古怪。也许是由于他站的位置较高,因此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大胆鲁莽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夕阳的余晖使他的表情有点扭曲,或者是因为他的面部有些畸形,比如他的嘴唇太短,从牙龈里露出一排长长的牙齿,在两唇间发着白色的微光。

“因为小汽艇不能载行李。”

经理亲自陪他乘电梯到三层,把他领进房间。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樱桃木制成的家具,房间里装饰着桂花,香气扑鼻,高大的窗户面向着大海。

这时,威尼斯艺人的演出结束了,离开了那里。一片鼓掌声欢送他们,他们的领队说着玩笑话告别,以示点缀。他打躬作揖和飞吻致意的姿态令人发笑,现在更加倍做起这些动作来。当其他人已经离开了,他又装腔作势地跑到一根灯柱下,装着依依惜别的样子回到门口。到了那里,他突然扔掉滑稽可笑的面具,站直身子,向露台上的听众们吐吐舌头,然后消失在夜色里。宾客四散开来,栏杆旁的塔齐奥也不见了踪影。但阿申巴赫仍然在那里坐了很久,独自一人喝着饮料,侍者们感到很诧异。

应该怎么办?独自一人与这个怪异叛逆、一意孤行的人在水面上,我们的旅行者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像现在这么执拗,他该休息得多么舒服呀。他不是希望航行能永远持续下去吗?

自从过完五十岁生日后,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就以冯·阿申巴赫作为他的正式名字。二十世纪的某个春天的下午,他独自一人从慕尼黑的摄政王街的府邸走出来。几个月来,欧洲大陆阴云密布,形势险恶,令人惶恐不安。多年以来,作家在工作中一直保持着谨慎小心、果敢决断、精密周到、深入细致的态度。那天一上午紧张劳累、绞尽脑汁的工作尽管使他精疲力竭,同时又使他兴奋不已,直到吃完午饭,他仍然无法抑制内心激荡的创作冲动,或者按照西塞罗的说法,当时是思如泉涌。

阿申巴赫用有点好奇的目光凝神研究着这个外国人显然有点欠妥,因为他突然发觉那个人用好战的目光直楞楞地回瞪着他,充满着敌意,很明显是想迫使对方退缩回去。这让阿申巴赫略感尴尬,便转身沿着围篱慢慢走开,不再去看那个人。没过几分钟,他就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不知是那个外国人所散发的旅行者的气息对他的想象力起作用了,还是某种肉体因素或精神因素对他产生了影响:他惊异地发现内心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点混乱不安,同时滋生出想到远方旅游的幼稚的渴望,这种感觉非常新奇也非常强烈,以至于他把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思索着这种情绪和它的本质与目的。

他因为知道自己成了威尼斯当局的共犯而极其兴奋,就像一点儿酒就会让他的大脑变得衰老疲惫一样。他的头脑中浮现出威尼斯城疫病横行后的一片荒凉景象,这让他的心中燃起了一种无法理喻、不可名状的甜蜜希望。他刚才想到的那些点滴幸福怎么能与他的这些希望相提并论呢?

我们的旅行者裹上外套,把书放在膝盖上,打发着时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雨停了,亚麻篷布也开始卸下。天边一望无垠。在幽暗的苍穹下,四周全是空旷寂寥、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是在空旷无边的空间里,我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这无形的空间中也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年老的花花公子,下甲板里那个长山羊胡子的管理员,这些形象举着模糊的手势,发出梦呓般的胡言,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

迷失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