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说·哲学与理想

思想的方法

一个人的思想,差不多是防身的武器,可以批评什么主义,可以避免一切纷扰,我们人总以为思想只有智识阶级才有,可是这是不尽然的;有时候,思想不但普通人没有,就是学者也没有,普通人每天做事,吃饭,洗脸,漱口……都是照着习惯做去,没有思想的必要,所以不能称为有思想;就关着窗子,闭着门户,一阵子地胡思乱想,也绝对不是思想的本义。原来思想是有条理、有系统、有方法的。

我们遇着日常习惯的事,总是马马虎虎地过去,及至有一个异乎平常的困难发生,才用思想去考虑和解决。譬如学生每天从宿舍到课堂,必须经过三叉路和电车站,再走过二行绿荫荫的柳树和四层楼的红房子,然后才至课堂。这在每天来往的学生,是极平常而不注意的事,但要是一个新考进来的学生,当他到了三叉路口的辰光,一定有一个问题发生:就是在这三条路中,究竟打哪一条路走能到目的地?那个时候,要解决这个困难,思想便发生了。

要管理我们的思想,照心理学上讲,须要用五种步骤:

还有我们做事,往往用主观的态度,而不用客观的态度;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某人说话,不负责任”的解释了。

四、判断和选定假设之结果。假若我脑海中有了三种主意:第一主意的结果是a、b、c、d,第二主意是e、f、g,第三主意的结果是h、i,那个时候,就要考虑它三个结果的价值和利害,然后把其中最容易而准确的结果设法证明。

一、困难的发生。人必须有歧路的环境或疑难问题的时候,才有思想发生。倘无困难,决不会发生思想。

但是也有人,因为学识太足了,经验太富了,到困难来临的时候,脑海中同时生了许多不同的解决方法。有对的主意,给个人的感情和嗜好压了下去,把不对的主意,反而实行了。及后铸成大错,追悔莫及。所以,思想多了,一定还要用精密谨慎的方法,去选定一个最好的主意。

又有一例。禅宗中有一位烧饭的,去问他的大法师道:“佛法是什么?”那大法师算了半天,才回答道:“上海的棉花,二个铜子一斤。”烧饭的说道:“我问你的是佛法,你答我的是棉花,这真是牛头不对马面了。”隔了三年,他到了杭州的灵隐寺去做烧饭,他又乘便问那主持的和尚道:“佛法是什么?”那主持和尚道:“杭州的棉花,也是二个铜子一斤。”他更莫名其妙,于是便跑到普陀山、峨眉山……途中饱尝了饥渴盗匪之苦,问了许多和尚法师,竟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解决。有一天,他到一个破庙房,碰到一个老年的女丐,口中咿唔地在自语着,他在不知不解间,听得一句不相干的话,忽然间竟觉悟了世界上怎样的困难,他也就明白了“佛法是什么”。他在几十年中所怀的闷葫芦,一旦明白了,不是偶然的。这就是孟子所说“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只要把自己的思想运用,把自己的脑筋锻炼,那么,什么东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五、证实结果。既已择定一个解决困难的方法,再要实施实验,看它实效的如何以定是非价值。遇有事实不易在自然界发生的,则用人造成某种条件以试验之。例如欲知水是否为氢氧二元素所构成,此事在自然界不易发生,于是以人力合二原质于一处,加以热力,考察是否能成水。更以水分析之,看能否成氢氧二元素,即从效果上来证实水的成分。

(二)在福尔摩斯探案中,用科学方法分析出来有何可称为思想的事实?

我们读书不当死读,要讲合用。在书本之外,尤其要锻炼脑力,运用思想,和我的父亲,禅宗的烧饭者和贼少爷一般无二。他们是能用条理有系统有方法的思想,去解决他们的困难的。

二、指定困难的所在。有的困难是很容易解决的,那就没有讨论和指定困难的所在的必要。要是像医生的看病,那就是有关人命了。我们遇着一个人生病的时光,往往自己说不出病之所在。及请了医生来,他诊了脉搏,验了小便,就完了事。后来吃了几瓶药水,就能够恢复原状。他所以能够解决困难,和我们所以不能解决困难的不同点,就在能否指定和认清困难之所在罢了。

从前我的父亲有一次到满洲去勘界。一天到了一个大森林,走了多天,竟迷了路。那个时候干粮也吃完了,马也疲乏了,在无可无如何的时光,他爬上山顶,登高一望,只见翠绿的树叶,弥漫连续,他用来复枪放起来,再把枯树焦叶烧起来,可是等了半天,连救援人的踪影也找不到。他便着急起来了。隔了回儿,他想从前古书里有一句话,叫做“水必出山”。他便选定了这个办法,找到了河,遵了河道,走了一日夜,竟达到了目的地。

到了后来,第二第三都能回答得很对,第一问题简直回答的不满十分之二,而他们所回答的,完全是答非所问,这便因为他们平时不注意于运用思想的缘故。

我记得前几天有一个日本新闻记者问我:“现在中国青年的思想是什么?”我便很爽快地答道:“中国的青年,是没有思想的。”这一句话,我觉得有一点武断,并且很对不起我国的青年,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我在北京大学教论理学的时光,我出了三个问题:

(一)照你自己经验上讲,有何可称为思想的事实?

思想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