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角落

第二十二章

“不困,还早呢现在。”医生回答道。

“好的。”

“你困吗?”埃里克问。

埃里克为他的客人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弗里斯夫人呢?”医生问,“死了?”

“弗里斯太太对我来说就像是妈妈一样。你都没法想象她人有多么好。我以前一有空就去她那儿,要是有几天我怕太打扰他们,而没有过去,她就会亲自来接我。我们丹麦人,你也知道的,不喜欢荷兰人,认为他们无趣又笨拙,所以能有这样一个去处,实在是上天保佑。老斯旺以前总喜欢和我讲瑞典语。”埃里克笑了起来,“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他一半是瑞典语,一半是英语,有时候也会蹦出马来话来,还有零星的几句日语。一开始要想听懂他的话很困难。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忘记自己的母语呢,真是太奇怪了。我一直都很喜欢英语,所以和弗里斯聊久了也没问题,说实在的,在这种地方,像弗里斯这样教育背景的人真是可遇不可求。”

“他们在一起幸福吗?”

他想起了福州那宏伟的横跨岷江的大桥。岷江上总是挤满了往来的各色船舶,有船首画着眼睛,寓意着让船上的人们看清前方道路的中式帆船,有以藤编的遮罩做船顶的乌篷船,有纤弱的舢板,还有突突前进着的汽船。驳船上住着喧闹的船上人家。在河中间,有一只竹筏,筏上站着两个人,什么都没穿,只在腰间缠了一块布,正在用鸬鹚捕鱼。这样的景象,每次都能让你驻足一个小时。只见那渔夫将鸟投入水中,鸬鹚潜了下去,捕到了鱼,然后浮出了水面。这时渔夫一把拉住系在鸬鹚脚上的绳子,将它拎到了船上,然后当它生气地扑棱着翅膀时,他便卡住它的喉咙,逼着它交出了刚刚捕到的鱼。毕竟,鸬鹚也只是一个用不同方式捕鱼的“渔民”,只是对它来说,每一次捕鱼都是一场冒险。

丹麦人继续说道:“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到东方来了,花了十二年才到这儿。他逢人就问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不过你也知道的,在密克罗尼西亚联邦和波尼欧,人们不大了解这些地方。他年轻的时候居无定所,总是从一个地方飘到另一个地方。你也听到老斯旺的话了,我觉得是实话,不管是什么工作,他从来都做不长。最后他来到了这儿,是一艘荷兰船的船长告诉他的,这儿和他找的地方虽不是完全吻合,但这儿是群岛里唯一一个和他的描述有相似之处的岛屿,于是他就想来看看。他来的时候,除了书和身上穿的衣服,几乎没有其他任何行李。一开始他并不相信这儿就是他的梦中之地,你也看到那些大理石宫殿了,你现在待的,也是其中一座。”埃里克环顾四周,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以来,他为自己描绘了一个人间仙境,将它想成是大运河边的琼楼玉宇,不管这儿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除了这儿,他不会再找到什么了。然后他转换了角度,迫使现实符合他的想象,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最后他得出结论,这儿就是他要找的地方。因为那些房子确实铺着大理石,还有涂着灰泥的柱子,于是他认为它们就是大理石宫殿。”

“他会记得的。”埃里克说道,脸上带着笑,笑容中透出一股温和的严肃。

“他在这儿有份工作,那个时候的贸易要比现在多些,然后他爱上了老斯旺的女儿,然后娶了她。”

“当她知道自己快不行时,便让路易丝发誓照顾弗里斯和老斯旺。庄园是斯旺的,即便是现在,收入也足够他们生活了。她担心自己死后老头会把弗里斯赶出去。”埃里克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她也要我答应照顾路易丝,毕竟这一切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可怜的孩子。斯旺是个狡诈的捣蛋鬼,喜欢胡来。他的脑子和以前一样好使,说谎,搞阴谋,就为了对你耍些愚蠢的花招。他很溺爱路易丝,她是唯一能对他为所欲为的人。有一次,为了好玩,他将弗里斯的手稿撕成了碎片。等到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到处都是雪花一样的碎纸屑。”

“你认为弗里斯不好吗?”

“我还不了解他。”

“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一直对他很感激。我来这儿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我念过哥本哈根大学,在家的时候我们经常讨论文化。我父亲和乔治·布兰迪斯也找不到那本游记,他只知道那是一座坐落在西里伯斯岛和新几内亚岛之间的双子岛,在那儿,海风是香的,岛上满是宏伟的大理石宫殿。”

医生没有回答。他想,这迷药的影响,可不仅仅只是醉人,也许日后会有更大的危害。埃里克啜了一口威士忌。

桑德斯医生很喜欢他。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个丹麦人都很诚恳。他确实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他的理想主义和幽默调和在一起,并不讨人厌。他让人觉得他的性格甚至比他那孔武有力的身躯更有力量。他也许并不聪明,但却很可靠,而他那简单又诚实的脾气很好地弥补了他那外表丑陋的缺陷。医生突然想,他很有可能被某个女人深深爱上,而他也并非像白纸一样全无心机。

“我们看到的那位小姐,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吗?”

“凯瑟琳嫁给弗里斯之前是一个寡妇,和前夫育有一子,后来也和弗里斯生了个儿子,不过那两个孩子都在路易丝小时候夭折了。”

“她妈妈死后是她照料着一切吗?”

“是的。”

“非常。”

“十八岁。我刚来岛上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他们把她送到了当地的教会学校,然后她母亲认为应该送她去奥克兰,后来凯瑟琳病了,就叫她回来了。女大十八变,短短一年时间,她就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走的时候还只是个会坐在我膝盖上玩的孩子呢。”他向医生投去了一抹羞怯的浅笑,“我偷偷和你说,我们订婚了。”

“噢?”

“不是正式的,所以你也不要提。老斯旺是很愿意的,但她爸爸说她还太小了。这我也知道,不过这不是弗里斯拒绝我的真正原因,我恐怕他觉得我配不上她。他总是幻想着某位英国贵族乘着自己的游艇来到这儿,然后疯狂地爱上她。不过目前为止,只有乘坐采珠帆船来的年轻的弗瑞德。”

他咯咯笑了起来。

“当然,你今天才见到她,你不了解她。她很漂亮,对吧?”

“对我来说,我用灵魂而非眼睛感受到的路易丝体内那火焰般的灵魂就像小美人鱼一样。在与人类的纠缠中,它并不自在,它总是淡淡地怀念着海,它并不完全属于人类。路易丝是很甜美,很温和,很温柔,但是她总透着一种冷漠,刻意与人保持着一种距离。这对我来说很珍贵也很美好。我不嫉妒,也不害怕,这是无价的珍宝,而我是如此爱她,以至于想到她总有一天会失去这些就感到惋惜。我认为她为人妻为人母后,那团火焰就会熄灭,到时不管她的灵魂多么美好,那也是不一样的了。这团火焰是独立的存在,是宇宙的一部分,也许我们人人心中都有这样一团火,不过在路易丝身上,它是可以被感觉到的,你只要稍微敏锐些,就能清楚地洞悉到它的存在。她是那么纯净,而我已不是一张白纸,这让我羞愧难当。”

“大家都会这么想的,不过旁人猜不到的是,她的美貌、聪慧和好心肠之下掩饰着一颗纤细敏锐又微妙的心。掩饰这个词并不恰当,掩饰就意味着有所隐瞒,而隐瞒则代表着谎言,而路易丝根本不知道隐瞒和谎言是什么。她非常漂亮,人很善良,又很聪明,这些都没错,但是她的内心还有着另一种东西,一种只有我和她已故的母亲察觉到的虚幻的灵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它就像是身体内缠着的鬼魂,精神世界中的灵魂,如果你能想象的话。它如同那燃烧在每个人体内最最深处的火焰,是人最最根本的东西,外界看到的一切品质,都只是这团火焰散发出的东西。”

医生扬了扬眉毛。对他来说埃里克·克里斯汀森似乎有点儿词不达意。不过医生并不讨厌听他说话,他现在正深陷爱河,而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桑德斯医生的心是柔软的,虽然这柔软中还带着几分嘲讽。

“你看过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吗?”埃里克问道。

“我小时候是路德教徒,上了大学后,我变成了一个无神论者。这在当时是一种风尚,再加上我当时年轻气盛,所以当弗里斯向我宣扬婆罗门教时,我朝他耸耸肩。我们在庄园口的游廊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弗里斯和他的太太凯瑟琳,弗里斯总会口若悬河,凯瑟琳话很少,但用心听着,一边听一边崇拜地看着弗里斯。我会和弗里斯争论,因为那实在是太抽象了,很难理解,但你也知道,他很会说服别人,而且他所信仰的东西有一种雄浑的美感,很适合银辉漫漫的热带之夜,那遥远的星辰,以及低鸣着的大海。我于是忍不住地想,他的宗教中是否真的有什么普世的奥义,因为在瓦格纳和莎士比亚的喜剧,还有卡蒙斯的诗歌中也有和它相符合的东西,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不过有的时候,我变得很不耐烦,我对自己说,这家伙就是一个空谈家。你知道的,他很贪杯,热爱美食,一旦要他工作,他总有借口,不过凯瑟琳很相信他。她并不是傻瓜,如果他真的是个冒牌货,她不会和他过了二十年而浑然不知。真的很奇怪,他外表那么邋遢,但思想境界却那么高。他说过一些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有的时候,他翱翔在那片神秘的精神世界里——你懂我的意思吗——那是你无法企及的高度,你只能站在地上仰视着他,不过内心却也能充斥着狂喜。你知道吗,他总能做出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老斯旺撕掉了他的手稿,整整两章《卢吉塔尼亚人之歌》,那可是他一年的成果啊。凯瑟琳看到那堆碎纸屑后放声大哭,他却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就出门散步了,回来的时候还给老斯旺带了瓶朗姆酒。得逞后的老斯旺虽然窃窃自喜,但心里也是有些害怕的。然而弗里斯却说:‘没关系,岳父,你只是撕了几打纸而已,上面只是些幻象,谁要是看它第二眼,谁就是傻瓜。事物的真相是无法被摧毁的,永远在那里。’然后第二天,他便开始伏案重新翻译那两个章节。”

“确实。”医生喃喃地说道。

“这怎么傻了?当你爱上路易丝这样的人后,便会无法容忍自己曾经躺在陌生的臂膀中,亲吻过花钱买来的艳丽的红唇。我为她感到不值,我至少应该给她一个干净而完整的身体。”

“可怜的孩子。”

说完这些,他便起身离开了。

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