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假日

第十章

查利乘坐的列车要在中午离开。有点儿出乎他意料的是,莉迪娅说希望给他送行。他们的早饭吃得很晚,然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在下楼结账之前,查利点了点他的钞票。钱还剩很多。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他问道。

梅森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他在巴黎度假期间发生的事情似乎已经成了一些记忆模糊的小事了。就像你在做噩梦时猛然醒来,你浑身还会战栗不止,但随着白天的事情在记忆中逐渐增多,过了一段时间后你就不记得梦的内容是什么了,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查利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来接他,如果在站台上能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可就太好了。当列车在维多利亚站停下,他走出车厢时,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就好像他离开了好几个月似的。

“那好吧。”

“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走进一等车厢。”她说道。

莱斯利打断了佩茜滔滔不绝的废话,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哦,在英国我通常也坐三等车厢。”他抱歉地说道,“但我父亲说,在欧洲大陆上旅行应该像个绅士。”

“我想咱们最好加入女士们的阵营。”讲完这件事后,莱斯利说道,“我想上床睡觉前,你妈妈可能还想打打桥牌,赢上一把。”

“老伙计,你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我想你可能是在巴黎有点儿劳累过度了。当然,你还年轻,这没什么奇怪的。”他突然觉得有点儿尴尬,“我可能有点儿多管闲事,但我想再和睦的家庭也会出现一些纠纷,而有一些事情父子之间无须避讳。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感觉身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千万不要犹豫,马上去看医生。你是由老希纳瑞带入这个世界的,所以面对他不需要感到害羞。他的医术很高明,很快就能把你治好。费用你不用操心,也不会有人去问你什么。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现在我们去陪陪你那可怜的母亲。”

“你有一种特殊的才能,能让我觉得自己很傻。”

“只有一件事情比离开英格兰好,那就是回到英格兰。”

“我跟你父亲说,他去送你,那我就要去接你。佩茜也想来,但我没同意。我想独自占有你几分钟。”

哦,被亲情所笼罩的安全感真是太妙了!

“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啊,真的是这样吗?”

他俩挽着胳膊,快活地走向停车的地方。然后驱车前往波切斯特街。莱斯利·梅森听到前门被打开的声音,马上走进大厅。佩茜听到动静后也飞奔下楼,扑进查利的怀中。

查利从他的大衣口袋里中掏出两瓶香水。这是他给母亲和佩茜买的礼物,是莉迪娅挑选的。

“我走私过来的。”他得意洋洋地说。

“这两个女人身上又该是香气扑鼻了。”莱斯利·梅森心情愉快地说道。

“我特意从夏尔凡商店给你买了一条领带,爸爸。”

“颜色鲜艳吗?”

“我们告不告诉他这个大秘密,维尼夏?”

“很好。”

“没有。”

“骗人。”

“嗯,你以后必须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我们大家。”梅森夫人说,“但现在,你最好还是先去好好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咱们吃晚饭。”

“真是太好了。”

“仔细想想,维尼夏。你想他要去巴黎干什么?”

“洗澡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儿。我注意到了。”

“一两天后他就一切正常了。我想他这段时间干了点儿风流韵事。看他的面色,我怀疑他这段时间没少帮助那些漂亮的女士们,给将来上了年纪的生活做些贡献。”

梅森夫人坐在梳妆台前,穿着一件白色中国样式的短上衣,衣服上有皮毛镶边,正仔细地描着眉毛。听了她丈夫的话,她手中拿着描眉笔,突然转过身来。

“是吗?”莱斯利·梅森说道,“我可从来就没感觉到他的画对我有什么吸引力。我一直认为他的画作有些沉闷。”他想起了一句俏皮话眼神一亮,“你知我知天知,相比夏尔丹,我更喜欢夏尔凡。至少他设计的服装很时髦。”

“别犯傻了,维尼夏。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你不会认为他还是一个童男吧?”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莱斯利看到她真的有些生气了,于是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宽慰她说:

“亲爱的,你不会想要你唯一的儿子去做太监吧,对不对?”

当莱斯利走到他妻子的房间里与她聊天时,她正在做面部保养。她面带不安地转身对他说道:

“我发现我们给了这位回头浪子最好的款待。一出皮影戏。佩茜曾问他在巴黎期间是否有过冒险的经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没有。事实上他确实什么也没做。他父亲认为他在巴黎的这段时间一定同许多女人鬼混过,怕他已经得了性病,但他甚至一个女人也没碰过。在他的身上只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让人颇为费解,而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就是:他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意义。

“你在巴黎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呀,查利?”梅森夫人问道。

“哦。那么‘我们’又是谁呀?”

查利踌躇了片刻,脸一下涨红了。

“你去看画了吗?”她慈祥地问道。

“我去卢浮宫了。我有点儿喜欢上夏尔丹的画了。”

“还是回家好吧?”母亲慈爱地望着他,问道。

他们虽然愿意听查利讲在巴黎度假期间的故事,但实际上更急于将他们这段时间的故事告诉他。在威尔弗雷德家的聚会简直成了一场狂欢,他们回来时全部精疲力竭了。到家后的那个晚上,一吃完晚饭他们就全都倒在了床上。从这点就可以看出他们是如何的尽兴。

“有人向佩茜求婚了。”莱斯利·梅森说道。

“令人兴奋吧,对不对?”佩茜大声说道,“不幸的是,这个可怜的男孩只有十六岁。所以我告诉他,我虽然是一个坏女人,但还没有坏到要把一个婴儿从摇篮中抢走。我在他的脑门上吻了一下,告诉他我会做他的姐姐。”

“我没有去高档餐厅吃饭。我们一般都到拉丁区的小饭馆吃饭。”

“当然要告诉他。”

“但是记住,查利,要注意保密。威尔弗雷德爵士特别提到了这一点。保守党想要为一个前印度总督找到一个议会中的稳定席位,因此提议威尔弗雷德放弃自己在议会中的席位,但交换条件是他能获得一个贵族爵位。你觉得怎么样?”

“这真是太好了。”

“当然,他表面上假装对此无动于衷,但心里却是欣喜若狂。你知道,这事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有好处。我的意思是,在这个家族内一个人得到了爵位,那么,所有人都会因此而增光添彩。而且,我们还可以凭此得到一定的社会地位。想想我们当初的社会地位……”

“行了,行了,莱斯利。”梅森夫人说道,同时扫了两个女佣一眼,“不要谈这些了。”两个女佣马上离开了餐厅。她们一走出门,她随即就补充说:“你们的父亲见谁都要告诉他自己的出身,简直是有些癫狂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真的觉得是这样做的时候了。当我们与同自己一个层次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认为有一个做园丁的祖父和一个做厨娘的祖母挺别致的,这种感觉也不太坏。但我们没有必要去告诉用人们。她们知道了这些,只会觉得我们比她们也强不了多少。”

他们先打车到她住的伊夫堡香水街,她将自己的包交给了门房。然后他们打车前往巴黎北站。莉迪娅陪他沿着站台往前走,他买了几份英文报纸。他在豪华车厢内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莉迪娅跟他一起走进车厢,四处打量着。

梅森夫人和佩茜站起身来离开了餐厅,查利留下来陪他父亲喝一杯波尔图葡萄酒。莱斯利·梅森告诉他,他们在一起讨论了威尔弗雷德爵士应该被授予的贵族称号。要找一个还未被授予过任何的称号,可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还要与你有某种关系,听起来还要显得尊贵。

当他们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莱斯利把他的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说道:

查利听懂了他父亲这番话的意思后,脸一下涨成了紫茄子色。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却无话可说。

他们走进客厅时,佩茜正在弹奏肖邦的华尔兹舞曲。她弹完后,他妈妈要查利也弹点儿什么。

“离开家后你就再也没有弹过琴了吧?”

“去看绘画和去看西蒙,还有,去练练法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他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开始弹奏斯克里亚宾的一首曲子。莉迪娅曾认为他这首曲子弹得非常糟糕。当他开始弹奏的时候,脑中突然回想起莉迪娅带他去过的那个地下室;想起了与他结下友情的那些粗莽之人;想起了那个皮肤黝黑,面容憔悴,长着一双大眼睛的俄罗斯女人;想起了她用悲惨的腔调所唱的那些野性而豪放的歌曲。他在敲击琴键的过程中,仿佛听见了她沙哑刺耳,但打动人心的歌声。莱斯利·梅森的耳朵对音乐非常敏感。

“你弹的这首曲子与你以前的演奏风格有些不一样了。”当查利起身离开钢琴时,他说道。

“是的,听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你弹奏的时候有些激动,这就产生了不同的效果。”

一家人见面后都非常高兴,屋内笑声不断。莱斯利·梅森倒了一杯威士忌,坚持要他的妻子喝一点儿,以防感冒。

“我与西蒙一起吃饭,这你知道。”

莱斯利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自从你去度假后,咱们家就再没有打过桥牌。”

莱斯利·梅森有一个理论,他认为一个人打桥牌的方式能揭示他的性格。他自认是一个勇敢、大方和无拘无束的人,所以他总是抢着叫牌,鲁莽地叫加倍。他认为耍滑打法不够英国人气质。梅森夫人与之相反,她严格按照克卡伯特森叫牌体制打牌。她在决定叫牌之前总是绞尽脑汁地计算,而且从不冒险。佩茜是这个家里唯一具有桥牌天赋的人。她打牌既大胆又聪明,似乎凭直觉就知道别人手中有什么牌。她毫不掩饰对父母牌技的不屑。她在牌桌上盛气凌人。今晚牌桌上的一幕与以往无数夜晚时的情形别无二致。莱斯利争叫后,他女儿就加倍,再加倍,非赢下一千四百分不可。梅森夫人虽然有一手大牌,但就是不理睬她同伴一再要打满贯的叫牌信号。而查利则有些心不在焉。

“你为什么不出方块?你这个傻瓜。”佩茜喊道。

“我为什么要出方块?”

“你没看到我先出了一张九,然后又出一张六吗?”

“哦,我没有注意。”

“这只是策略的一点儿不同。”

“一点儿不同?一点儿不同能改变整个世界。”

他们谁也没有把佩茜愤愤不平的话当一回事。他们只是笑笑,而佩茜认为他们的牌技都是无药可救了,因此也就当与他们一起乐乐而已。莱斯利仔细地计算得分,并记下来。他们的玩法是一百分一便士,但他们假装玩的是一百分一英镑,因为这样更好看,更刺激。有时候莱斯利记下的输钱总数达到了一千五百英镑,这时他会一脸严肃地说,如果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把车卖了,坐巴士去办公室上班。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