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丝·格雷

第十七章 自白

“我认为这么说不符合实际情况,”默里小姐说,她突然发起火来,“我可以肯定,现在你教书的事一点都不忙,有很多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她所期待的种种乐趣,使她欣喜若狂。看来她对托玛斯爵士这个人暂时也很满意,因为她刚见过他,和他跳舞,听他的奉承话。但是,归根结底,她似乎很怕与他及早成婚。她希望至少要把婚期推迟几个月才好;我也怀着同样的希望。仓促地结成这不祥的婚姻,不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有时间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即将迈出的那不可挽回的一步,似乎是件可怕的事。我并不自诩“具有母亲的谨慎和关心”,但是,默里夫人的冷酷无情。根本不为她女儿的真正幸福着想,却使我感到惊奇和可怕。我竭力想用规劝和警告来挽回这一不幸的错误,但是没有用,我的话都被当作耳边风。默里小姐对我的告诫只是一笑了之。我很快就发现,她之所以不愿马上结婚,主要是因为她想趁自己还没有失去继续从事这类恶作剧的资格,好尽量去媚惑她所认识的那些年轻绅士。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她在向我透露订婚的秘密之前,一定要我保证,关于这件事,哪怕是一个字也决不向任何人提起。当我看清了这一事实,当我看到她比以往更加无所顾忌地从事那冷酷的打情骂俏的勾当时,我对她就不再怀有怜悯了。“听其自然吧,”我想,“她是咎有自取。她也不配有比托玛斯爵士好些的丈夫;她越早失去欺骗和伤害别人的可能就越好。”

啊,他们抢走了我的希望

他们不准我侧耳倾听

确实如此,她们至少无法夺走我的爱心:我可以日夜把他思念,我可以感知他是一位值得我思念的人。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没有人能比我更赏识他,如果可能的话,也没有人能比我更爱他。然而,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我这样苦苦思念一个从不思念我的人又有什么用呢?这不是愚蠢吗?这不是荒谬吗?尽管如此,我还是会问自己:既然我能从对他的思念中感受到深深的喜悦,既然我能把这种感情埋藏在自己心里,并且不会妨碍任何别人,这样做又有什么害处呢?这样的推理阻碍了我,使我不能作出任何努力去摆脱精神上的枷锁。

“他该会对我产生什么看法呀!”我想。

在这段令人忧虑的日子里,还有另外两件事给我带来了痛苦。第一件也许看来微不足道,但是我仍因此而付出很多眼泪。斯耐普,我那不会说话的伙伴,虽然外表粗野,但眼睛明亮,富于感情,如今爱我的只有它了。然而,它被抓走了,转到了村里那个以虐待他的狗而声名狼藉的捕鼠人的手中,任凭他处置了。另一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从家里的来信中有关于父亲健康状况恶化的暗示。信里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已出现了凶兆,但是我很害怕,心情十分沉重,不由自主地担心,那可怕的灾难正等着我们。我仿佛看见乌云在家乡的山巅聚集,仿佛听到那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发出愤怒的轰隆声,它很快就要把我家变得一片凄凉。

——我心中珍贵的宝藏;

和这样一个任意胡为,蛮不讲理的东西争论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竭力保持平静。现在我已习惯了在听到不入耳的话时默不作声。现在我同样已习惯于在心中感到痛苦时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只有那些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才能想象出来,当我脸上装出淡漠的微笑。坐着倾听她们叙述与韦斯顿先生相会与交谈的情景时,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她们绘声绘色地对我讲述这一切,似乎能得到极大的乐趣。听到她们丑化韦斯顿先生。美化她们自己,尤其是美化默里小姐的话,根据我对他品格的了解,我知道这些话若非全系捏造,也都是夸张和歪曲事实。我心里非常恼火,打算进行反驳,或者,至少也要表示怀疑,但是我不敢这样做,否则的话,只要我一说不相信,就会暴露出我对他的关心。她们的话里,有一些我觉得是真的,或者说,怕它是真的,但我仍必须装得若无其事,把我对他的忧虑、对她们的愤怒统统隐藏起来。她们还暗示了其他一些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我非常想多了解一些,但是我不敢追问。令人焦躁不安的时间就这样度过了。我甚至不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她很快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也许就会出现希望。”

“他没有打听,玛蒂尔达——你胡说什么呀!”

完全要靠他是否回报她的爱情来决定。她的这种行为,我根本无法理解。如果我在读小说时看到这一情节,我会认为它是胡编乱造;如果我听到别人描述这种事,我会认为这一定是误传或夸张。但是,我总算亲眼目睹了,而且还因此而感受到痛苦,我只能作出这样的结论:虚荣心膨胀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使你的心变得冷酷,使你的才能受到束缚,使你的感情走向堕落。狗明明已经吃撑了,仍贪婪地想独吞它再也咽不下的食物,而不肯留一小口给它饥饿的兄弟;像这样贪婪的生灵,又岂独是狗而已!

我们很自然地会去爱那些能带给我们快乐的东西,什么还能比美丽的脸庞更加使我们快乐呢?——至少当我们知道那个容貌美丽的人并不怀有恶意时是这样。小姑娘爱鸟,那是为什么?因为它是活的。有感觉的吗?因为它孤弱无力,于人无害吗?一只癞蛤蟆也是活的、有感觉的,同样孤弱无力、于人无害。尽管小姑娘不会伤害它,但她也不能像爱鸟似地去爱它,因为它不具备鸟的优美的外形、柔软的羽毛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如果一个女人既美丽又和蔼可亲,她这两项优美品质都会受到称赞,但是,大多数人总是更多地称赞她的美貌。相反,如果她的外貌和品性都不佳,一般人总是对她长得不漂亮这一点作为最大罪状加以抨击,因为,在一般人眼里,长相不漂亮最令人不快。要是她容貌平常,心地善良又不善交际,生活闭塞,那么除了她最亲近的人们以外,还有谁会知道她的美德呢?相反,别人会对她的精神和气质形成错误的看法。这些人本能地厌恶没有被大自然赋予天生丽质的人,即使仅仅为了掩饰这种错误态度,他们也会这么做的。如果一个女人在天使般的容颜下藏着一颗邪恶的心,一些在别人身上会不可容忍的缺点和邪癖蒙上了一层迷人的伪装,人们对她倒会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具有美丽外貌的人为上帝赋予她美貌而感恩吧,愿她能象对待其他天赋一样好好地运用它;让没有美丽外貌的人自我安慰吧,愿她在没有美貌的条件下,竭尽全力好好运用其他的天赋。尽管人们往往对美貌的价值估计过高,但它确实是上帝的恩赐,不容忽视。许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感到自己能够爱人,而且他的心也告诉他,他值得被人所爱。但是,由于在外貌上有这个或那个琐细的缺点,就阻碍他给予和接受那似乎生来就应感受和给予的幸福。又如一只微不足道的萤火虫居然会轻视发光的本领,要是她不能发光,那么他飘忽的飞翔会千百次地经过她所在的地方而永远不会在她身边停下:她能听见她那长着翅膀的意中人在她头上和周围嗡嗡飞过,他徒然地寻觅她,她渴望被他找到,但她没有本领使他知道她就在眼前,想喊又没有声音,也没有翅膀可以伴随他飞翔——那么他必然会去寻找别的伴侣,而她只有在孤寂中自生自灭。

第十七章 自白